庸人之死-告别
有一个夜晚我烧毁了所有的记忆,从此我的梦就透明了;
有一个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
我对石柱爷爷的印象停留在那次偶然相遇。他站在田地边,指着一排排整齐的谷子苗对石家几个年轻说:“看这绿油油的苗长势多好,我们世代生长在这大山里,这是我们的使命。你们要出去我不反对,但是不论去哪里都要记住,这里才是我们石家的根,就算再过千秋万代,我们石家也要守住这片土地。”
那个留着长长白色胡子的老人天生自带一种令人敬而远之的威严,我从来不敢正眼看他,即使看到他的背影也会远远躲着。那天之后,没过多久,他竟意外死掉了。村中比他辈分还要高的一位老人得了怪病,肚子里不知长了什么东西越来越大,医生说要治好这种病需要一种叫“九死还魂草”的,这种草生长在悬崖峭壁,更奇特的是会走路,所以很难找到。作为村子的族长,老人立即带着几个年轻人上山。他是个非常倔强,也非常有责任感的人。石家是村子最大也是最有威望的家族,从很久以前,这个村子存在以来,族长就一直由石家的人担任,这已经形成了一个传统。他非常清楚族长两个字的分量,所以,全村每家每户的事情他都事无巨细地参与,通过处理这些事显示自己的能力,也树立了自己的威望。
据同去的年轻人说,他们在锡明山半山腰上找到了那种草药,但是那草药在峭壁上,几个年轻人都不敢过去采,老人家自己过去采,几个人根本不敢阻拦,爬了过去,但是回来时就掉下了悬崖。老人是全村人的主心骨,是村子的定海神针,全村男女老幼,能走路的都出来了,甚至临近村子也来了人,大家分头到山下去找,找了两天两夜采终于在山脚下找到了满脸是血,浑身是伤的尸体。
老人的葬礼无比隆重。他是受人敬重的族长,更何况他是因为村民的时期而丢掉性命的。他二十几岁从二叔手里接过族长的权印,做了将近三十年族长,把村子里的事物管理得井井有条,村子的风气比任何时候都要好,存在的生活也比任何时候都要好,所有人都怕他,但是都尊敬他,甘心情愿听他的话,鞠躬尽瘁,因为村子的事务,大女儿死掉,大儿子在老磨坊后面长满杂草的老井边玩耍时掉到到水井里淹死。如今石家这一支只剩下孤儿寡母和十几岁的石柱的父亲石栗。
石家老屋聚满了人,吹喇叭打罗一班人聚齐了,这次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多,依次坐在灵堂旁边没日没夜的吹打,母子两个人拿着哭丧棒跪在灵堂,石家整个家族的人都要过来日夜守灵。老人生前最重礼仪,任何事都要符合礼节,他的葬礼自然要符合规矩。村子里有按仪式主持红白喜事的司仪,去年也老死了。从那以后这种隆重的事情都是照猫画虎,凭着原来的印象走过场,为此老族长每次都要把村民臭骂一顿。这次是老族长自己的事情,绝对不能马虎。据说原来的司仪有一本专门讲重要事情的书,上面清楚记载着最正宗的仪式。书是找到了,但是没人看得懂,用的词语都太过于专业,没办法大家也只能有样学样。
我们这群孩子根被不会被这悲伤的气氛感染,反而觉得这难得的整村人大聚集像节日一样热闹,旁观者,出出进进的跑着,那些奇怪的礼仪,看着大人们制作的新奇玩意。村子唯一一个会扎纸人的扎彩匠带着两个徒弟,在自家院子支起一个大棚子,日夜不停地扎花花绿绿的纸人,纸马,轿子,房子,戏台,那活生生纸人惨白的脸看起来很吓人,据说纸人不能画眼睛,手艺好夜间会自己出来活动,下棋,喝茶。我们不敢走进了看,生怕那些纸人真的活了。那几日,院子摆满了这些纸做的冥物,门口竹竿高高挑着一层一层的九连灯也有的叫望乡台,灵堂里摆满了花圈,纸人纸马。因为老村长是在外面意外去世的,在入殓那天还举行了招魂仪式,有人拿着他生前穿过的衣服在房顶招呼,然后把那件衣服盖在他身上。盖棺,三枚大钉封口,老组长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出殡那天更是人山人海,全村老少都披麻戴孝,石栗举着招魂幡,石家本族的人簇拥着,其他的人在后面,跟着抬棺的人浩浩荡荡地往锡明山走去,一路上都有外村的人迎候着,有些人还落了泪。族长之前曾跟人提起,自己死之前要爬到锡明山顶,要永远守望着他挚爱的这片土地,于是有人提议把棺材抬到山顶,但靠当时的人力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办到的,大家争论了整晚,决定把棺材抬到锡明山半山腰那个天然的山洞里。
来到山脚下,现将纸扎的金银山、楼宅亭阁、佣人仆役、车马服饰、望乡台等焚了。一个只剩几根灰白头发的老人照着书唱着:“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唱完之后,不管是真的还是做样子,人们跪在地上哭成一片,哭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几个人把孤儿寡母搀扶着站到一边。选的十多个精壮年轻人轮流从山脚下往山上抬,歇歇停停,从早上一直抬到太阳落山,终于抬到合适的地方。由于天黑太过危险,剩下的事情只能第二天再做。石家留下几个人守着,剩下的人就都回去休息了。
第二天,石家几个管事的跟抬棺的小伙子一大清早就赶了过来,今天要做的事既需要胆量又要技术,非常危险。两个身强力壮、胆子大年轻人人从山顶用绳子吊下来,一直吊到山洞。那山洞从来没人进去过,据说里面住着蛇仙,但是为了克己奉公、受人尊重的老族长人们对传说也不以为意了。两个人在山洞口将之前做好的像辘轳一样的滑轮固定好,放下绳子,下面的人用放下的绳子将棺材捆牢了,两个人便在上面像打井水一样往上缴,越往上面需要耗费的力气越大,临近中午了才终于拖到洞口,又在下面用滚木的方法将棺材拉进洞里,安放好了,老族长的葬礼才算按礼制彻底完成。
新的族长自然还是要在石家选,当时石家最旺的一支是石杰家,族长谱系上也清楚记载着第一任族长就是从这一支选出来的。但是石杰的父亲对当族长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一直不敢表达出来,其实心里一直对老族长心怀不满。因为他的媳妇是老族长一手包办的。他与邻居小翠从小青梅竹马,但是老族长坚决反对。
“这么多年,我们多是从本村找媳妇,这样不行,后代会变痴变傻,我们石家要带头从外村找媳妇。”老族长经常对石家人讲。
正好那年石杰父亲也到了结婚的年龄,老族长硬生生将两个有情人拆散了,托人从外村娶了个媳妇过来,石杰父亲一辈子都没想明白,为什么非要从他这里开始。
石杰的父亲不肯干,剩下的人选只有石栗的老叔有资格当了。老叔比石栗的父亲也就是老族长小将近十岁,多数时间都是老族长带大的,受老族长的影响最多,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当族长之后事事都以老族长的处事方式为原则。老叔也早就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村里的年轻人大都不清楚为什么只有石家人能当族长,更令人担忧的是很多年轻人竟然有走出大山的想法。老族长在的时候人们有这样的想法,但都不敢说,现在老族长不在了,这种不好的声音似乎传的很厉害。为了让村子的正宗传统传承下去,让村民的思想、生活回到正常轨道,老叔觉得有必要组织一次关于村子历史的宣传教育。他征询了村里几个重要人物的意见,这些人竟然也对传统淡化了,也都是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只有老得几乎走不动路的以前的私塾先生坚定地人为老叔的提议非常有必要。
虽然几乎所有人都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情,老叔还是坚持要把这次宣传教育办成。他带着老婆孩子,还有几个比较近的亲戚忙碌了几天把早就荒废了的私塾收拾干净,屋子也修补好了,重新布置了一番,还到处搜集了一些老物件摆在里面。接着挨家挨户去做工作,尤其是村里几个有头脸的人物,苦口婆心的劝说,要他们带头,几个人没有办法也就勉强答应了。讲课那天来的人不少,村里几个主要人物带头来了,其他人也就跟着来凑热闹,原本破旧不堪的老院子被收拾一新,有模有样,村民们还是很惊叹,甚至有人私下里还说出怀旧的话。
“还是原来的私塾像样,看起来有底蕴,这才是咱们多少年传下来的东西。”
老先生由人抬着,坐在屋檐底下,其他人就坐在院子里听。老人家很早就把那件多少年没穿过压箱底的长衫翻了出来,洗得干干净净,还用香料熏过了。他抿了一口茶,捋了捋胡须,略微思考了一下,便细细讲了起来。
“我们现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平静的农耕生活,但是你们要知道,我们的祖先可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们都是英雄的后代,我们今天之所以在这片土地上,就是要继承先人的遗志。在远古时代是巨人的天下,我们祖先所在的部落由巨人至尊做首领,另外一个部落的首领是长角。这里原本是开阔的大平原,两个部落就在这里繁衍生息。但是,由于两个部落人口越来越多,在交界的地方冲突也越来越严重。长角想把至尊部落消灭掉,自己独占天下,于是不断的挑衅逐渐演变成决斗。长角输掉了最后的决战,至尊命令他带着自己的部落迁徙到更远的地方。本来想搬走的长角听说至尊喜欢自己的妹妹,因为她在决战中表现英勇,而且有着超凡的美貌,深深吸引了至尊。长角欺骗至尊说临走之前愿意把妹妹托付给他,至尊非常高兴。送妹妹过来那天,长角说两家成了至亲却再也无法相见,希望跟至尊痛饮一杯。那是一杯早已备好的毒酒,至尊毫不犹豫喝了下去。毒酒发作,长角一声令下,发起了反击。但是就他们部落的人冲过来时,瞬间天崩地裂,至尊倒下的片刻,这里平地而起直插云霄的重重高山,将长角部落阻隔在外,我们才能过上安稳的日子,繁衍至今。至尊死后,再也选不出有威望的首领,各个部落分崩离析,各自为政,只有一位石将军忠诚不贰,带着族人在这里为至尊守护陵寝。石将军是村子石家的始祖,而其他姓的人都是在石将军为首的部落对至尊忠诚的英雄,所以你们都是英雄的后代,要遵循祖辈的遗风,时代守护好这片土地。”
院子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听得入了神,他们终于知道自己生命的源头,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使命,更何况那使命是如此伟大,如此崇高,从此他们心中有了希望,有了动力,心甘情愿为那使命奉献自己的一生。
老叔都没想到这次宣传的效果这么好,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把他们丢了的魂又找了回来。从那天起,他树立了自己的威望,也增强了自信,他要趁热打铁,要趁大家精气神回来的时候把该恢复的传统恢复回来,把散漫的规矩重新订立起来,让大家执行起来。他重新启用了像老私塾先生那样对掌握传统文化的老人,又找了几个平日里表现好的年轻人,组建成了一个正式的队伍。老人家全都安顿在重新修整的私塾里,在那里做理论研究,通过寻找老的书籍、物件,包括这些老人家的记忆,对传统的文化、规矩进行梳理总结。有了这里理论之后,老叔就带着几个年轻人把这些规矩、文化树立起来。
从那天起,经过这个正式队伍的努力,村子风气慢慢发生了改变。在尊卑礼仪上,每家吃饭家庭成员排的座次,谁先吃,谁后吃,吃完之后要说什么话都有规定,而且大家都执行了。还有农忙季节,早上十点钟之前,劳动力必须赶到田地里干活,被发现又偷懒的,记在功过簿上,秋收的时候要被罚交公粮。婚嫁丧娶这种重大的仪式都要讲规矩,讲礼仪,几个老人家耗费了几个月终于把传统的礼仪弄清楚了,规定的非常详细。今后所有的这些重要的仪式都要请专门的司仪指导,严格按照程序举办,有违反的一样要进行处罚。这种规矩不断完善,经过几年的努力,村子变得井然有序,村民们的生活像精密的仪器一样有条不紊地运作,大家各司其职,任何事情都有规定怎样去做,人们也都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是有一个人却认为村子的规矩越来越多,严重限制了自己的自由,他觉得这样的生活枯燥无味,他宁愿死也不愿意再扎样活下去,这个人正是石家最兴旺的那支,而那个人正是石杰。
石杰直接找到了老叔,把话也说明了。老叔并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先回去,然后马上找到了石杰的父亲。
“你应该管管石杰了,”老叔愤愤地说,“这么多年,我辛辛苦苦把村子规矩立起来了,所有人都支持,偏偏你家石杰不支持,这像什么话?石家还要不要脸面?以后怎么当族长?”
“老族长给我找的媳妇,是她生出来的这个没用的混账东西,你找我说有什么用?”
不幸的婚姻是石杰父亲一辈子的痛,他早就对村子没兴趣了,甚至对生活都失去兴趣了。
老叔气急败坏,他立即召开了家族大会,当着全族人的面破口大骂石杰,把他骂得一无是处,石杰的父亲低着头默不作声,石杰被几个人押着,堵上了嘴。
“我们石家是这个村子的主心骨,”老村长大骂一通之后要给大家一个说法,“所以我们姓石的一言一行被人都在看着,其他人可以做违反规矩的事,但是我们石家不行,这一点你们每个人都要牢记在心。所以,今天这个事必须处理,必须当着全族人的面处理。石杰家这一支从此以后永远不能有人当族长,石杰要离开村子可以,我也不阻拦,但是你走出村子就别回来,以后的事我管不了,只要有我在,你就别想踏进村子一步。”
伤了老叔心的石杰,不听话、不争气的石杰当晚就溜出了村。
石杰的事情刚过去,石栗家又出事了。石栗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也有一些人给他提亲,但是他一概不同意。可是最近他家突然多了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这个消息立即在村里炸开了锅,这是严重有伤风化的问题,没有结婚就先有了孩子,这可以算是村子最大的丑闻。说不清孩子的来历,村子里的人就开始私底下传谣言了,有的说是石栗在外村有相好的,没结婚就跟人家睡觉了,没成想孩子都生了。更有离谱的,说那孩子是石栗跟他妈乱伦生的,他家只有母子两个人,他妈这么多年都守寡,不然怎么会无缘无故生出孩子来。
知道消息后,老叔立即赶到石栗家讯问。石栗妈说这孩子是石栗在山上干活的时候听到孩子哭的声音,循着声音找,在后山的荒坟地里看到不知谁丢在那的孩子。说完还真的拿出捡来的时候包孩子的被子和衣服。看到这些老叔还是有些半信半疑,毕竟也没有充分的理由让那些好事的人闭嘴。他想了想,本村没发现哪家没结婚的姑娘有怀孕的,如果真是捡来的也肯定是外村人丢在那里的。他骂了石栗一通,怪他不应该管闲事,现在无缘无故多了个孩子,找媳妇也是累赘,哪个大姑娘愿意刚结婚就给别人带孩子,而且即使可怜孩子,捡回来也应该先跟自己讲,这样事情公开了也就不会有那么多闲言碎语。
有了那孩子之后,石栗婚姻的事确实也因此耽误了,他却一直舍不得把孩子送出去,时间长了大家也就都习惯有这样一个多余的孩子。这孩子后来取名叫石柱。
石柱慢慢长大,样貌与村子其他孩子区别很大,他皮肤白净,五官端正,看起来有几分贵气,不想农村孩子那般粗蛮。而且他聪明伶俐,非常机灵。石栗妈也有一些文化,教他他学得很快。老叔听说这孩子聪明也经常过来看他,教他一些东西,学得很快,对着孩子也是赞不绝口。
石柱七岁那年,他奶奶带着他在老屋后院整理菜地,奶奶忙着干活,没注意看他,正准备喝水,一转身发现石柱不见了。本来以为孩子淘气,边喊遍找,前屋后院每个角落都找遍了也没看到人。奶奶着急了,叫人喊在田地里干活的石栗喊回来。石栗急匆匆赶回来,为了情况,想到老屋后院院墙有一处因为下暴雨冲塌了,一直没有修整,孩子必定是从那里出去的,于是从那里出去寻找。后院外面不远处是一座小山,山脚下有一块平地,据说很久以前有个简陋破旧的房子,那是去灵山上香的信徒路过这里暂时休息的脚庵,灵山的寺庙早已荒废了,这里也就再也没人来过了。几个人出去寻找,真的在脚庵那里看到了小石柱,只见他呆呆地靠在一棵树上,两眼发直,如同中了邪一般。
“谁叫你到处乱跑,到处乱跑。”石栗一边骂着,一边给他他两巴掌。
石柱没有闪躲,只是痴痴的在那里笑。
“孩子找到了就不要打他了。”奶奶过来抱着石柱护住他。
“和尚,和尚。”石柱一边笑着,一边念叨着。
几个人面面相觑,惊诧地看着石柱,都感觉奇怪。邻居帮忙安慰着,带着孩子回到家。问他话什么也不说,一直念叨着和尚两个字。有人将或许真的中了邪或者被什么东西吓到了。本来想着也许睡一觉,把事情忘了就过去了,没想到到了晚上孩子开始发高烧。把村医请来了,熬了药,也用了一些土方子,连续两天烧都没有退。村医也都摇头了,说这病很奇怪,就看这孩子的造化了,如果在不退烧轻则烧坏脑子,重则命都保不住了。幸运的是,到第三天烧终于退了,但是孩子的脑子似乎真的被烧坏了。
从那以后,石柱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憨痴顽劣,学不进任何有用的东西,整天只是游戏玩耍,搞破坏,打架,偷东西。人们都说他脑子太聪明被和尚偷走了,换成了憨痴的脑子。
转眼石柱已经成年,依旧冥顽不灵,劣行越来越多,整日游手好闲,农忙的时候整日多在外面偷懒,经常偷别人东西,有时还调戏村子里的妇女,一些小姑娘见到他都远远躲着。他在外面惹祸,石栗气得就狠狠地打他,有一次腿都差点打断了,但还是德行不改。为这事,老叔也是经常到石栗家,骂他教子无方,一个人把村里所有的规矩都破坏了,闹得大家人心惶惶。
更可气的是石柱不知从哪里带回来一个不会说话的媳妇。这个被石柱称作媳妇的姑娘虽然不会说话,但是长得非常漂亮,这么多年,整个村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整个村子又是一阵骚动,石柱整天带着媳妇在村子四处闲逛,有时当着别人的面都是搂搂抱抱。那些结了婚的男人,没结婚的小伙子看到这么漂亮的姑娘糟蹋在石柱手里,个个都是心里直痒痒。这姑娘除了不会说话哪里都好,身材好,相貌好,更重要的是遇到村里陌生的男人不像其他妇女一样装得一脸严肃,爱理不理的模样,总是面带微笑点头打招呼。她非常时髦,喜欢打扮,喜欢穿好看的衣服。石柱有钱就带着他到城里买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回来。她身材好,个子瘦高,前凸后翘,穿上那些艳丽的衣服在村子走来走去十分刺眼,每个男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那些没媳妇的小伙子更是馋得受不了。老叔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地扭转风气,这姑娘一来全都被破坏了。
老叔看在眼里,对石栗家真是失望透顶了,他心里想着,老族长在的话也要被这个不争气的孙子气死。为了挽救村子里的年轻人,老叔把族人召集在一起,召开了他上任以来最严厉的批判大会,当着所有族人的面把石栗一家人贬低得一无是处,足足骂了一个时辰。最后撂下一句话:“当着全族人的面,老族长走后你就是一家之主,你要把这个家扛起来,出现这种伤风败俗的事你要有个态度啊。三天吧,三天之内把那惹祸的女人赶出村子,要不然就你们全家都搬走。”
石栗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家一看,两个人正躲在屋里缠在一起,那火气一下子直冲到头顶,头发都竖起来。
“两个没有廉耻的畜生,大白天做这种事,打死你们两个畜生。”说着抄起凳子就往身上砸。两个人吓得慌忙躲闪,裹起衣服就要往外跑。石栗拦在门口,指着两个人大骂。石柱拉着媳妇往外冲,见父亲拦着一把推开就要跑,父亲从后面拉住他胳膊,一脚踢到屁股上,险些没把他踢跪下。他转过身跟父亲怒目而视。
“这是我媳妇,你凭什么管我?”他怒吼着,一把甩开父亲的手。
父亲再想过去拉他,他一转身用力把父亲推到在地,拉着媳妇扬长而去。
石栗坐在地上心灰意冷,自己像亲生儿子一样把这孩子养这么大,从来没有动手打过一次,没想到他竟然胆敢把自己推倒在地。老叔当着族人对他的羞辱,大逆不道儿子狠心的背叛,深深刺激着他的心。其实,从父亲死了,这个家庭也就死了,其实从他无缘无故捡回一条生命,这个家庭仍然无可避免地死了。他曾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希望他能够挽救这个败落的家庭,现在看来那些也都只是不切实际的希望,或许比想象的更为糟糕。
人们再次提到石栗是因为他吊死在那间失去最后一丝希望的屋子里,人们都说,自从石柱脑子被那和尚带走之后,就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石柱父亲的丧事办完没几天,这个小院又在办他奶奶的丧事。父亲走之后石柱更加肆无忌惮,整天带着媳妇吃喝玩乐,大把花钱。先是把家里能找的钱都翻出来,钱没有了就卖东西,把能变卖的东西都卖光了,又编造各种谎话找奶奶要。奶奶仅存的买棺材的钱都被搜刮光了,他就出去借钱,骗钱,瘫在床上的老太太活活饿死在家里。
夜深了,只剩他和那个给他家带来晦气的女人守着那口涂得鲜红的棺材。他没有流露出太多悲伤的表情,亲人接连离去,已让他变得麻木,那还他最后一个亲戚。人就是这样不管遇到怎样沉重的苦难,会迅速改变自己去适应环境。他不仅应该悲伤,更应该羞愧,但是他不懂得,也没有学会悲伤和羞愧。因为他出生于一个早已被边缘化的家庭,这个家庭的存在如果不算村子的累赘的话,也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冷冷清清的灵堂与很多年以前老族长的葬礼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也是多么鲜明的讽刺啊。
村子的风气怕是永远扭转不过来了。老叔整日愁眉苦脸地在村子里转悠,他在观察,在回忆,在反思,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自己辛苦经营多年的村子沦落到现在这样的地步。石柱不过是一个捡来的孩子,一个从来这里就与村子格格不入的外人,更何况这么多年大家都把他当傻子一样戏弄。可是,村子的良好风气就这样轻而易举被他那些荒唐的所作所为瓦解了,看来这些没出息的村民都是乌合之众,他们一本正经的行为都是伪装的,虚伪的,都是在自己传递的思想,制定的规则之下被迫行事,一旦撕破那遮羞布谁也无法阻止原形毕露。他第一次感到天塌地陷般的威胁,他退缩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现在需要一个能够力挽狂澜的年轻人继承老族长,当然也是他自己的事业。
“老叔出事了!”一个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衣服的小男孩用力敲着门。
很快,老私塾的院子聚满了人,老叔一家老小围着他的尸体撕心裂肺地哭。为了找一个合适的族长人选,老叔一直睡不好觉,每天天没亮就起来,闷头抽一阵烟就出去四处转。没有合适的人了,最有能力的石杰早就被撵走了,剩下的人老的老,小的小,要不然就是孬种,憨痴,老石家再也找不出一个像样的年轻人了。他整日闷闷不乐,心神不宁地想着。那天走到老私塾,看到自己精心打整得干干净净,自从先生死了以后又开始破败了,他甚至伤感地落下泪来。他感觉累了,于是就坐在当初先生讲村子历史的那张椅子上休息,似乎又梦到了当时那欣欣向荣的场景,那应该是这辈子自己为村子做的最大的贡献,他感到很欣慰,沉沉地睡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关于下一任族长的人选,石家召开了专门的会议,大家一致认为老叔没有留下遗言,生前也没提过合适的人选,从现在石家整个家族来看找不到能够胜任族长位子的人。最后,大家决定石家从这一代开始不再担任族长。
徐大棒上任担任族长的第一天石杰就赶回来了。他没有先回家,而是直接去老叔的坟头上香磕头。有人回来报告徐大棒,说他在在那里待了大半天,对着坟头说了很多话,至于说的什么没听清。徐大棒有些担心,又派人到石家打探消息。
石杰上完坟回来,刚到村口,就被一帮年轻人拦住了。
“你永远不能进村,这是老叔定下的规矩。”有个又矮又壮的黑脸小伙说。
“他人都走了,还有什么规矩?”石杰不屑地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回去转告徐大棒,我对族长一点兴趣都没有,我这次来是要把家里人接走,外面的世界比这强上千万倍。”
除了石杰的父母其他人早就盼着离开这个穷山沟。
“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习惯了。你妈也跟了我一辈子,虽然年轻的时候吵吵闹闹,但是老了谁也离不来谁了。”石杰的父亲淡淡地说。
家里人都没有再劝老两口,大姐一家人主动提出留下来照顾两个老人,其他人就都跟着石杰走了。
村子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人们又是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往日的生活。徐大棒开始筹备儿子婚礼了,作为族长他要做表率,把婚礼举行得体面规矩。万没想到的是,结婚那天,迎亲队伍走到一半,就有人急匆匆赶过来,告诉徐族长出大事了,他上山采药,发现一大群人聚在锡明山另一边不知道要干什么。大棒吃了一惊,立即派人去打探消息。回来的人报告,那是一个工程队,探测到这座山下有金矿,准备在这里建一个金矿厂挖煤,而这个工程队的队长正是石杰。
婚结不成了。大棒立即召集全村的人在村口开会。
“先生很久以前就跟我们讲过,这山不是普通的山,我们也不是一般的人,现在石杰这个畜生要把山挖了,那是要遭天谴,遭报应的,到时候我们谁都活不成啊。”大棒发表了简短的演讲。
几个年轻人大声附和着,村民听到命都要没了,真是群情激动,在族长的带领下气势汹汹朝锡明山走去。
石杰正在指挥着发动机器准备动工,远远看到一群人带着家伙朝这边冲过来。他示意机器先暂停,领着人迎了过去。
“老祖宗的陵寝你也敢动,今天谁敢动我就把谁交代在这里。”徐大棒指着这群人激愤地说。
“你们可得搞清楚了,我这里有审批的文件,这山不是哪一个人的,谁要是敢管谁就犯法,犯法就得坐牢。”
“管你什么文件,这不是一般的山,这是我们老祖宗的坟,你敢挖祖宗的坟,不怕天谴吗?”大棒说着,其他人也都跟着附和起来。
石杰看到这情景想到今天如果强制动工肯定要出大事。他把大棒拉倒一边说了几句话,跟乡亲们打声招呼就带着人和机器灰溜溜走了。
徐大棒回到家一整晚没睡着,半夜他把老婆喊醒了。
“你知道石杰今天白天跟我讲啥了吗?”
“啥?”她媳妇还有些迷糊。
“他说这山里有煤,是勘探的专家说的,这山里都是煤,煤可是宝贝啊,这山里的煤够我们整个村子几辈子花都花不完。”
“真的吗?”媳妇来了精神,“那我们以后就不用天天累死累活种地了,也不用守在这个山沟里了,跟石杰一样去城里买大房子,穿漂亮衣服......”
“你想那么多,都还不一定呢。你没看到,这石杰这小子先发现的,他说有审批文件,我们几代人守着这宝藏,都让这小子独吞了?”
徐大棒越想越不对劲,连夜把妹夫,小舅子一伙最近的亲戚叫到家里来,开了一会。他把实际一讲,大家一商量,一致认为决不能让他先把宝贝挖走了。于是大棒领着这群人带上工具匆忙赶到锡明山脚下,立即热火朝天地挖起煤来。
天刚蒙蒙亮,挖掘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开过来。
“他妈的,我就知道这小子油滑得很。”大棒用大锤用力砸了一下石头,仿佛那石头就是石杰一样。他让小舅子赶快回去喊人。
石杰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早就在这里,更没想到这群人会连夜到这里外山,从心底看不起这群愚昧的人。
“杀我跟回马枪?”大棒有些得意地说。
“没那必要。不过向你们这样挖一辈子都挖不到煤。”石杰说,“今天这里没有外人,看在你现在是族长的份上我可以跟你谈合作,没有我谁也挖不到煤。”
“你小子不要跟我在这里这么狂,我也告诉你,这山是村子的,这宝贝也是村子,你已经被撵出村子了,这里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了,都不用你管了,挖到挖不到煤那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你赶紧带着这伙人走吧。”
“我走?我这里有合同,这山是我承包的,要走的是你们,别耽误我动工,你们再在这里捣乱一会警察来了都把你们抓起来。”
正在吵着,大棒小舅子带着村里一群人带着家伙冲过来了。大棒也来了劲头。
“你要是敢挖我就把你这机器给砸了。”大棒说着提起大锤跃跃欲试。
不知道开挖掘机的人听错了还是什么原因,他开动机器开始挖起来。大棒大喝一声,带着人过去伦齐铁锤就往车上砸,车上的人正在转动挖掘机,看到大棒抡着锤子朝自己砸过来,连忙调转方向,挖掘机的大铲子一下正扫到这伙人,把大棒的妹夫直甩出十多米远,摔在地上就死了。一看出了人命,场面立即失控了。大棒一伙人加上赶过来的村子愤怒地拉住石杰。
“停下,让他停下。”几个人押着石杰厉声呵斥。
石杰边挥手边大声叫着。那个人知道惹了大祸,吓得呆在那里。人们把车围住,一个力气大的拉开车门把那个人拽下来,人们上来一阵拳打脚踢,石杰这边其他的人也都拿着家伙过来,两边的人打成一团。这群人正在不可开交地对打着,只听一声巨响,如同牛叫般沉闷,但那声音要比牛叫声大一千倍,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紧接着,这些人都感觉到了打的晃动了一下,整座山也晃动了一下。所有人都停下来,观察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到几秒钟的时间,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整座山像被一个巨大的铁锤用惊天之力从背后击打了一下,山体被拦腰击断,击碎的巨大石块如洪水般冲下来。所有人都慌不择路地往外跑着逃命,但是山石滑下来的速度要比他们的脚步快得多,前后不到几分钟的时间,所有人都没掩埋在乱石之下。
没过多久石柱带着媳妇回来了,他的媳妇怀孕快要生产了,外面没有固定的家,他们不得不又住进老宅子。村子的年轻人都在那次事故中死掉了,剩下的除了走路都不太稳的老人,就是不会走路的孩子。是的,他还是那样无忧无虑,看着这个慢慢走向死亡的村子,没有表现出一点儿伤心。
天空渐渐暗淡。
树木舞动过它们最后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