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

阴天

1.

林安安第一次意识到阴沉灰暗的阴天是在十岁的时候。

十岁的林安安坐在五年级三班的第四排，初冬的下午，第一节课还没有下，林安安就看到她的二叔站在教室外，一脸沉重地看着她。

林安安一头雾水地坐上了二叔的摩托车，这还是她第一次请假回家呢！隐约有些不安，但又不敢开口问。冰凉的风直往她的脸上冲，路边干瘪的树枝，远处阴沉的大山，天空中低沉灰暗的云团一点一点往她的身后移动。

回到熟悉的木房子前，村子的人站满了院子，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盯着林安安，林安安看到几个经常来家里的婶婶看看她，什么也不说，就开始低头擦眼睛。有个阿姨双眼含泪摸了摸她的头，还叫她“可怜的幺儿。”

林安安的心扑通扑通如鼓点般地地跳着，她有点害怕前方的路，但还是坚定朝前方走着。

好不容易走到路的尽头，林安安被走出来的妈妈一把抓了进去，硬生生被塞进堂屋的黑压压的人群里。

她这时才看到睡在小床上面如死灰的父亲，她本能感觉到他散发出的寒气，她想起前段时间里从不拍照的爸爸带着一大家人去了相馆，她想起了妈妈每晚逼着她给爸爸洗脚的样子，她想起爸爸不去上班，整日坐在院子里看书发呆的样子，她的脑海里充满不寻常的细节。

周围的人摇着她的身体，每个人都亲切地叫她“幺儿，”催促着她和父亲说话，可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眼泪一直在掉，她很想去看看刚学会走路的弟弟在哪？

眼前的一切仿佛是沾上了铅笔的灰色碎屑，一切都是那样的模糊和灰暗，后来二叔的双手盖上了父亲的双眼，有人将她往后拉开，有人涌过去，她看到妈妈在一旁捂着脸哭泣，她很想告诉妈妈，爸爸的眼睛是睁开的。但她什么也说不出。

无数的暗色的身影从她眼前来来去去的，她什么都看不真切，好像独自坠入了一个灰色的梦境。看着温柔和善的父亲躺在黑色的棺木里被人送到山里。看着平日光彩照人的母亲形如槁木，面色憔悴如纸钱盆里的灰。看着大人进来放声哭泣，又收起眼泪离去。模糊昏暗的身影渐渐从她眼前抽离。灰暗却牢牢附在那个初冬的阴天。

2.

高三开学的第一天，早晨起来，林安安就给班主任老师打电话，她说自己拉肚子了，想请两节课的假，班主任只回了她一句中午学费就要统一上交财务处，你自己抓紧时间。

挂了电话，林安安坐在昏暗的床上，静静等时间过去，银行九点才开门，她很想跑到外面明亮的世界里感受一下晨光，但她知道，那也只能是徒劳，晨光不会停留在她身上。

林安安初中的时候跟着妈妈来到了县城，一家三口生活在三十平米的小门面里，楼下开了一个干洗店，楼上一米五高的隔间放了两张床，用两个装衣服都大纸箱隔开，算是两间卧室。林安安睡的这边挨着社区的楼房，常年昏暗无光，走路也要低着头。

林安安安静地坐在黑暗里听着妈妈沉闷的呼吸声，昨天大半天都花在借钱报名上，580的报名费，妈妈都没有，借也没有借到，只能等，等在远方打工的小姨早起给她汇。

八点五十的时候，她叫醒了妈妈。两人并排洗漱完毕，一前一后沉默着来到了银行。

银行开门了，明亮的大厅里只有一个阿姨在拖地，林安安背着书包跟在妈妈身后，看到妈妈和她在白色的地板上留下一串黑色的脚印，拖地的阿姨停下，看向她们的眼神充满了厌恶。

林安安老老实实地坐在大厅，满眼都是银行冰冷的白色地板和黑色脚印，好像一切都褪色了一般，有种心如死灰的平静，也有种放弃读书的冲动。银行外的路上，人来人往，她很想成为那些若无其事走在路上的行人之一。

九点五十的时候，她的妈妈拿存折和600块钱走过来，面无表情和她说了整个早上的第一句话：“拿去。”

走出银行，阴沉沉的天，仿佛随时会下雨。她的妈妈径直走开了。

林安安花了半个小时走到了学校，对于她来说，钱比时间珍贵，所以她花时间来走路，而不是花一块钱来节约时间和节省精力。

交完学费，走出办公室，嘻笑打闹的少男少女和林安安擦肩而过，轻松的氛围和刚才林安安在的世界截然不同。

3.

眼前的男人很平凡，平凡到让林安安想不出形容词，第二次见面后，男人就问林安安他们有没有结婚的可能，如果有可能就继续见面了解，如果没有就没必要浪费时间。

林安安虽然很讨厌这种先考量结果，再决定付出的风格，但是她没能拒绝，即使她对爱情仍有期待。

24岁的林安安在国内知名网站做新闻编辑，工资不低，但是对于一个每个月要面对不定时要钱的妈妈和弟弟的单身女孩来说，这些钱实在是杯水车薪。

高考结束后，林安安一直马不停蹄地做兼职，学费是贷款的，她再没要过家里一分钱，每年过年的时候还会给妈妈和弟弟发压岁钱。毕业后顺利入职大公司，就在她以为一家人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时候，林安安的弟弟中考落榜，全市没有一个学校收他。林安安被一个电话叫回家，一头雾水跟着妈妈去银行你签字，看着妈妈拿以她的名义贷款的钱送弟弟上了一所学费2万块的私人学校。

大姨介绍的相亲对象是县城里一个公务员的儿子张林，公务员觉得林安安干净温柔的有读书人气质，就找到了林安安的大姨。

第一次见面后，公务员就和林安安的妈妈联系了，林妈妈认真说了她们一家人欠债的情况，对方毫不在意，林妈妈说让两个人自由发展时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林安安。

林安安认真想过了，她迟早是要回到小城和家里人生活在一起的。与其以后挣扎着回来，挣扎着从这三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出来，不如就顺从安排，方正这样大家都开心。

张林虽然长得一般，但温和有礼，虽然初中毕业再也每碰过书，但靠自己的努力在小城买了两套房，经营着一家广告公司和一家小饭馆。虽然27岁穿得像40岁，但一米八的身高让林安安觉得很有安全感。虽然没有所谓的爱情的感觉，但有结婚的感觉。

第三次见面后，林安安就成了张林的女朋友。

张林求婚的时候，林安安的脸上挂着平和的微笑，林安安知道张林并不爱她，只是有点喜欢，有点适合，因为她对张林也是一样的感受。

两个人像一开始就约定好的一样，配合着彼此的生命，所以她双眼泛着泪花，感动地接过了戒指。

彩礼钱全给了林安安的妈妈，林安安什么也没有带，抱了抱在重点初中上学的弟弟就转身上了花车。

两人结婚的那天在张林镇上的老家办酒席，晚上的时候，一群青年一边说些下流的玩笑话一边把张林和林安安推挤在一起，因为都是张林的朋友和亲戚，林安安不好说什么，没想到他们越来越放肆，竟然有几个直接把林安安按在张林的身上，肆无忌惮地膜林安安的屁股和腰，林安安只感觉身上全是男人粗壮的大手。

她的抗议声被张林的愉快的笑声盖住了，没有人听到。后来张林跟着那帮人出去喝酒，林安安抬起头，看到镜子里假睫毛掉了一半挂在眼睛上的自己，听到楼下吵闹的划拳声、妇女的笑声、啤酒瓶咣啷咣啷的碰撞声。那一刻她很想逃，很想要去一个有爱的地方。可是她只能轻轻撕掉假睫毛，想着应该选一个晴朗的天气结婚，阴天太压抑了。

4.

也许你一辈子都没有遇到爱情，但你一定见到过爱情。林安安再次遇到张扬的时候脑海里闪过了这句话。

那天的天气并不好，可是五岁的张小林非要出去玩，林安安没办法只好带他去附近的公园骑自行车，她就在公园里遇到了十年没见的张扬和他的妻子。

张扬笑着和林安安说好久不见，说当初躲在树下哭的女孩长大了，都当妈妈了。说自己当初的预感是对的，长大的林安安果然过得很幸福。

林安安一一笑着回应，如今的张扬依旧笑容坦荡明亮，左手臂上的纹身依旧干净漂亮，看向爱人的眼睛满是温柔和甜蜜。

张扬走后，林安安明显感觉到天色变暗了许多。

她想起高一那年逃课躲在公园树下哭，在班上惯性逃课的小混混张扬忽然从旁边蹿出来，嘲笑她又安慰她，林安安毫无顾忌地和他对吼，压抑的心情渐渐被一种轻松和温暖取代。

年少时期心酸绵长又暗无天日的爱慕忽然被放出来，张扬看向他妻子时眼里的温柔和爱意一直萦绕在林安安的脑海。

她从来没有被这样的眼神注视过，从来没有在温柔的爱意里呆过。

回到家，没开灯的屋子暗沉沉的，地板很干净，餐桌很干净，阳台上的花开得很鲜艳，厨房很干净，卧室很整洁，空气里是似有若无的水果香。这一切都是她的工作成果。

结婚，怀孕，辞职，生孩子，照顾孩子，围着家人的一日三餐，奔波于亲戚之间的鸡毛小事。没人再同意她重新去工作，张林应酬多钱多经常好几天不回家，完全不理解林安安想要工资的心情，甚至摔碗质问她:你是不想要这个家还是我养不起你。

她早就知道这只是一段互相配合的婚姻，可她没有想到她会就此失去爱和温柔，只有身旁睡得人事不知的丈夫和他丢在桌上的钱。

5.

张小林去市里读初中的第二天，张林约林安安出去吃饭，一年难得和他单独吃饭，林安安特意换上了新裙子和高跟鞋，虽然天气不好，满天乌云，像要下雨的样子，但是张林有车，穿裙子也不会有困扰。

来到餐厅，看到西装革履的张林，忽然觉得枯燥的生活温柔了许多。

林安安一开学就会变得话多，张林只好埋头吃东西，避开她发亮的眼睛，他们之间已经只剩这一顿饭的时间了。

吃完饭，林安安才意识张林异样的沉默。她还没有开口问，张林就提出了离婚，在林安安开口前无比真诚坚定地看着林安安的一字一句告诉她自己是如何遇到一个女孩，得到了一份爱，明白了人生的意义，明白了这场婚姻的错误。林安安呆呆地看着张林，耳朵里都是他努力划分财产的声音，她的脑海一片空白，感到无数阴云缓缓飘进了餐厅。

打败林安安的是张林看着她的眼神，温柔坚定，那是拥有爱的人才有的眼神吧！林安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张林。她原以为婚姻不过如此，现在看来，是她误会了。14年来，张林从未为她争取过什么，他一向平凡，关心钱和家庭，可如今他为了一个人，想要丢掉钱和家庭，想要争取自由，奔向爱情。

林安安觉得张林开始散发出了一种光芒，而她则越来越暗淡，忽然很自卑。

没等张林说完，她就急匆匆答应了，她受不了那个睡在她旁边14年的平凡的男人为别的女人发着光。

回到家，林安安直接去张小林的房间睡，一个个灰色的画面在她眼前游荡，她强迫自己闭上眼，虽然她没有车，搬走会有点麻烦，虽然她不知道要找什么工作，但她希望明天早上会是一个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