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我们捧起小书时,也别忘了阅读自然这本大书
亲爱的小方姑娘:
01
最近的你,越发地爱看书了,有时候我忙着在厨房烧饭,你就一个人爬到沙发上垫起脚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又一本的书,然后一页一页的翻看……待到我忙完回到客厅,沙发上、垫子上已四处散乱着横七竖八的绘本。
看见我走过来,你便拉住我的袖子,一本书直递到我鼻子尖,不住地嚷嚷着:“给我讲,给我讲……”。我若不讲,你便不依不饶,且常常是一本讲完又递上一本。我讲得口干舌燥,半求饶半命令:“这真的是最后一本了啊!”你倒是满嘴的“好的,好的”,可还没等我放下书,你又塞过一本来,撒娇央求道:“真的真的是最后一本了”。
为着你这么爱看书,每晚你刷牙洗脸总是磨磨蹭蹭时,我只要倚在卫生间的门口,悠悠地飘出一句:“再不来,晚上就只能看2本书了啊”,你便飞也似地奔过来,仰着小脸问:“妈妈,现在还有几本?”我暗自窃喜,却不动声色地说道:“既然你这么积极地跑过来,又恢复到3本啦”。
唉,你这看书的狂热劲儿,真是让我哭笑不得。
记不起你多大的时候,似乎还趴着不会翻身的时候,我就给你读书,读任何一本我手头正在看的书,有时是席慕容的诗,“我已亭亭,不忧亦不惧……”,有时是朱自清的散文,“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
我不确定你是否能听得懂,我只把你当成我的一个小听众,毕竟那漫长孤寂的日子里,只有你与我相伴呀。
后来,等到你长大些,我就慢慢开始给你读绘本,从只有一两个字的图画到文字慢慢增多的故事。我总是不遗余力地买回任何一本感觉可能带给你智慧的书,英文的、中文的、科普的、艺术的、情绪认知的……如今,客厅里的大书架上,已然被你的绘本占满,而我的书就只能将就着挤在房间的一个小小书架上了。
好几次,你爸爸看着客厅里的大书架,就不禁感慨:你三岁前看的书,比我们三十多年看的书还要多。这虽是玩笑话,却似乎真的折射出两代人的巨大差异。
记得我小时候,在正式上学前,就几乎没碰过书。书,像是一个不知何物的存在。而身处这个时代的你不同,书似乎触手可及,即使孩子不想看,父母也得想着法子让你喜欢。一切吃穿用度,呼之即来……
可是,亲爱的小方姑娘,好像又有什么丢失了……
02
前两日,阳光甚好的午后,我们一起在小房间吃着荸荠晒太阳。我削着手中的荸荠,随口问道:“你猜,荸荠是长在泥土里呢还是树上挂着的?”
你懵懵懂懂、含含糊糊的,一会儿说泥里,一会儿又说树上长着的。我只是心生叹息:也许一切来得太容易了,在你眼里,这不过就是递上眼前来的一种食物,和饼干、蛋糕并没有区别。于是,第二天我决心不再代劳,把还带着泥巴的荸荠放到一盆水中后,就让你自己洗。
可你的小手指还没碰着呢,望着面前这盆被泥土弄得浑浊的水,就说:“好脏呀,我要去拿纸巾”。我急得反驳道:“泥土一点儿也不脏,我们吃的蔬菜、水果,都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说着,我伸手往盆里捞起一个荸荠来,用大拇指和食指来回搓着,不一会儿,原来裹着泥巴的荸荠,便露出诱人的红色来。“你看,它穿着红色的衣服,上面一圈一圈儿的,是不是很像你画的画?”
终于,你也犹疑着伸出小手,搓起荸荠来。接着,我又告诉你妈妈小时候,外公外婆一直都有种荸荠,荸荠上面凸起的尖芽儿,如果种在泥土里,就会抽出葱一样的细长叶子来。
这么和你说的时候,我忽然就想起有个叫汪曾祺的作家,曾在小说《受戒》里这样写道:“秋天过去了,地净场光,荸荠的叶子枯了——荸荠笔直的小葱一样的圆叶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哔哔地响,小英子最爱捋着玩,——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
这段描写,像极了我儿时的记忆。每回走在田埂上,必是趁人家不注意时,用手抓住一根叶子,便从头捋到尾。似乎,我的手都尚能留着荸荠叶子在我手中滑过的触感。但是,亲爱的小方姑娘,对你而言,这是不是一个遥远的、不可触及的某种事物呢?
就像有天晚上临睡前,我们坐在床上看一本蛙类的自然科普书。读到“青蛙只食用会动的猎物,至于吞进去的是苍蝇还是昆虫,它根本搞不清楚”时,你问我为什么呢?我说,因为青蛙眼睛看不清楚,只能看到物体的轮廓,所以对会动的东西格外敏感。
听完,你只是有点茫然的样子。但是,你知道吗?当时我脑海里就只浮现出儿时和村里的男孩儿一起穿梭在足有人高的芋叶里、在水稻田地钓青蛙的情景。
一根细细的竹竿顶端系上绳子,绳子末端捆上咸菜碗里翻出的肥肉作为诱饵,就是现成的钓具。钓的时候,就是上下这样不停地晃动手中的竿子,吸引青蛙前来咬住诱饵。
我忽然领悟到,尽管我们共读同一本书,你看的或许只是概念,而我勾连起的却是儿时真实可触的体验。
正是这层体验,横亘在你和书本之间,让你的大脑知道,却无法让心感受到。
03
如今的父母似乎总是充满担忧、焦虑,恨不得亲自安排好孩子的每一分每一秒,但我的童年却是完全放养式的。
你外婆说,当我还是个小婴儿时,她便把我放在田埂上,顾自干农活儿去了。虽然曾经埋怨她粗犷的养育方式,但或许正是因为她的无暇顾及,才给了我在大自然里各种放肆撒野的无限自由。
至今,我总还能记得儿时在山水间、泥田里嬉戏玩耍的无数细节:
春天的时候,我喜欢摘下婆婆纳蓝色的花朵,让它们一朵朵漂浮在水面上;
夏日里我喜欢光着小脚丫,站在村里河流的堤坝上,让清亮的河水顺势爬上我的脚踝,像是穿了一双水晶袜子;
秋天甘蔗成熟的时候,就一头钻进甘蔗林里,用脚用力踩断一根,然后拖着长长的甘蔗去溪边,或者干脆坐在稻草堆上啃起来;
冬日三九天时,和哥哥姐姐们提前泡好糖水,顺着梯子爬上最顶楼,然后第二天一早迎着初升的太阳,喜滋滋地吃这天然棒冰……
那时,我真的不爱看书啊,甚至还偷偷地把姐姐的书撕下来,做成一个个和男孩子游戏的纸包,真是没少挨你大姨的揍。确乎,我就像一个“野人”,没有读书人的样儿,也没有女孩子该有的样儿。
可是,小方姑娘,如今回想起来,我却无比感激自己曾有这样一个童年。它把大自然某种力量深深根植在我的心底,以至于,很多年后,我梦里依稀出现的,都是儿时故乡的模样,那连绵起伏的山,那清澈见底的水,那说着一口乡音的故人。
我只内心感到悲伤,如果说外公外婆那一辈曾和土地有着深刻的链接,甚至于为每一个久雨或是久旱的季节感到担忧;那么我,一个儿时有过或多或少的接触,后来又离开家乡而与土地藕断丝连;而你,我亲爱的小方姑娘,是不是意味着:那根丝也已经断了?
是不是,太多时候,我们只埋头读小书,却忘了大自然这本无法穷尽的书了?
04
还记得去年在外婆家过的那个暮春吗?我们和外公外婆一起去地里干农活儿。说是干活,其实,我们倒更像去体验农耕生活的“城里人”。
挖土豆我扯断土豆上面的绿色茎叶,笨手笨脚地抬起有些分量的锄头柄,左啃啃、又刨刨,土豆倒是被铲破了好几个。而外公光着脚,拿起锄头只往地里一勾,然后用手一拎,便拎上来成串的土豆,呀,那正是惊喜又治愈的一幕。
你呢,也忙活个不停,拿起一个裹着泥巴的土豆凑到眼前摸摸又看看,照旧又把它扔回土里去,接着又捡起一个泥块,掰完又抠,抠完又扔……扔掉泥块,又走到一朵葱花身旁,两手合拢,将花球压扁。一个转身,又扯住已然开花的白萝卜茎杆,倾倒整个身子般拼命地拔……
闷热丝毫挡不住你的探索热情,什么都是新鲜有趣的。外公外婆似乎也很享受你这个“捣蛋鬼”在边上来回折腾,而且,还为你摘来了一把菊花菜开出的黄花。瞧,菜地里也能生长出自己的浪漫。
不过,你也不是一味地自由发挥,还能帮外公外婆种红薯苗呢。外公翻土挖坑,外婆洒肥料,你便拾起一根根番薯苗,依次放到坑里,那一脸认真的样儿,俨然是个小帮手。
种红薯苗太阳渐渐西斜,从山头那边斜照过来,洒落在这片黄绿相杂的土地上,身旁已比人高的玉米在风中簌簌作响,望着你们祖辈三人在田地干活的情景,就好像回到了悠远的记忆中。那一刻,你似乎成为了儿时的我,回到了我的童年。
红薯苗种在了泥土中,也种在了你的心田。我们回杭州后,接下来的夏天,因为久雨不停,家乡发大水,河水暴涨,淹没了河边的菜地,直漫到外公外婆房子的台阶前面。
外公打电话来告诉我们这事儿,你很是担心:“妈妈,红薯苗被冲走了吗?”还好,你的红薯苗很坚强,等我们再次回到那片菜地时,它已经长大了,长长的藤条四处蔓生,枝叶间还开出了喇叭状的花儿。
每次回老家,你也总爱说:妈妈,我们去菜地逛逛。”
我知道,从此以后,红薯对于你而言,不再仅仅是书中介绍的一种食物而已,而是一个有着自己故事的生命。
是的,当你走进大自然,打开你的所有感官,用眼看,用手摸,用鼻子闻……即使是一朵野花,也会在瞬间生动具体起来。而从大自然汲取的能量,将时时为你托住人生的不可承受之重。
据说,拥有一片荒野的孩子,就像一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