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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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简宸
至少，还可以拥有自己的鸢尾。
芭蕾
一
“下午的时候，据说有新舞者要来考试，于是大家就有了一段可以放松的时间，我心里高兴极了。这段时间，舞团首席退下的马汀夫人对我们特别严厉，大家都很辛苦。新的舞者是位年轻的女孩，不同与大多数女芭蕾舞演员的白皙肤色，她有着深色的皮肤，眼睛是褐色的，和舞蹈学院的其他人很不同。我们这些暂时能休息的人围在舞蹈室的四周，等待她的表演。”
“从马汀夫人和她的对话中，我隐隐约约听到她不是巴黎人，来自外省，自己坐火车来的学校。马汀夫人好像很欣赏她，我们都发现她露出了平时难以流露出的微笑。”
“随着钢琴伴奏声的律动，她舒展开双臂，开始自然地舞动。表演刚开始，她就仿佛换了个面孔，瞬间变得魅力非凡。尤其是她的眼睛，仿佛要开口向人们说出什么话似的，当她开始挥鞭转，所有人都被她的力度和气势震撼到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像这样跳芭蕾舞，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牢牢抓住了我们全场观众的眼睛。当她终于谢幕时，我望到阳光中的尘埃都有了往日不同的景象。”我在亨利爷爷的房间读着他以前交给我的日记的第一篇。
“万先生。”我的客户刚刚苏醒，他示意我扶他从床上坐起来。
“这些都是我以前用来写日记的本子，也许你可以查到关于她一些有用的信息。”
我还是疑惑：“请问您找到她是有什么要事吗？”在我们这个行业，我的经验是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委托寻人。
“并没有，她是我年轻时在舞校认识了一个重要的人，后来失去联系了，只是想见她一面。”
“好，我一定尽全力找到她。”
二
我叫万帆，在波士顿上大学。
其实，除了在家人和密友面前，为了交流方便，我都用的是另一个像当地人的名字，所以当亨利爷爷第一次见我就念对了我的中文全名时，我着实吃了一惊。
我现在在上大三，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将会我的同学们一道，成为那些CBD摩天大楼中的志得意满的年轻人。我们简历中所有的文字都指向者我们想要得到的结果，可是我最近这段工作履历却不可能放在简历中。
加入信使这个行业成为寻人事务部的成员纯属意外，我在网上看到了招聘信息，要求候选人热爱推理小说，重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羁绊又应变能力强，我索性去投了简历，没想到面试的内容是在只知道一个商店名的情况下，在整个城市里定位这个商店。我首先在地图上搜索，当然找不到有这个店名的商店，我意识到这个店名可能不是商店现在用的名字，就打车去了图书馆翻阅历年地图，最终定位在了一个小学。后来我就被录用了，老板说我有从事这行的基本素质，我想这就是小时候看推理小说带来的优势。
要说我为什么花很长时间从事这件无法写上简历的工作，一是因为报酬丰厚，第二，我的确对了解委托人和寻找目标之间的故事很感兴趣，久而久之，就确信这是我所热爱的领域。
不过，我毕业后还是会一如既往按照原来的路径开启我的职业生涯，我能够想到爸爸妈妈听说我从事了这份看上去很不靠谱的工作后的暴跳如雷——这一定比我大一必修课考试得B+还恐怖。
我的爷爷是来美国的第一代移民，我对他的印象不多，记得小时候他常常劝我好好念书，以后有出息了全家就不用过苦日子了。爷爷当年几乎是一辈子打黑工，但还是一个人把爸爸供到了高中，很了不起。
我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肯定会念大学了，后来，我的录取通知书让这个社区沸腾了好久，大家都发给我一笔零花钱，请我去讲学习经验。不过我的学费是远远不够的，家人和我去银行申请到了助学贷款。
这座跨越漫长历史的校园在我面前就是一个太大的陌生世界，这里云集了全美甚至全世界最有野心和才华的年轻人。在我知道我没有享受青春的时间，于是一直步履匆匆地奔向下一个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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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目前我从亨利爷爷口中得到的线索只有一支舞剧散场后陌生人送来的鸢尾，亨利爷爷深信这只花来自于好久不见的那位神秘人。
我首先做的是调查附近的花店——很有可能这支花来自于附近的街区，我分别去问了店主有没有人在当天买过鸢尾，遗憾的是大多数店家都不记得了。我走进一家店，顺便买了一枝鸢尾，店家称赞我对花的品位独特，很难得有年轻人会买鸢尾送别人，我有意打听，店家记起来有位中年男性买过这束花，日期能对上号。
我调取了剧场附近街头的监控，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锁定了手中拿着蓝色鸢尾的中年人，看来与店主描述一致,接下来就要拜托我的同事用大数据找出这位男士了。
我回了学校宿舍，继续读亨利爷爷的日记。
“作为舞蹈学院为数不多的男生，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和女孩子交朋友，她们在学校里总是很容易变得熟悉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新来的赛琳好像总是自己独来独往。”
“听大人们说不久后战争要开始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和赛琳算是认识了，她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好特别呀。她问我为什么来这里学芭蕾，我说因为我试过的其他事情，都做不好。她笑了好久，然后对我说她也是。”
手机闪过一条信息，来自社团。“下周末派对你去吗？”我正在犹豫时，钟芷然的头像亮起：“师兄你去吗？”我立刻回了她：“好啊。”然后我起身寻找衣柜里适合的衣服。
四
钟芷然是一个刚上大一的和我同专业的学妹，她是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刚开学不久，我们就在社团里认识了。从她的的社交软件可以看出，她应该是那种很幸福的小孩，能够有丰富多彩的经历，足迹遍布全球各大城市。
“万师兄，我有点不懂选课的事，帮我看看吧。”钟芷然把笔记本打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列表。
“只要修够学分就可以，这边是课程介绍，你可以找找自己感兴趣的课。”
“我也想选自己感兴趣的，不过听说选实用的课多一些申请实习会容易些。”
天啊，现在大一的同学都这么有紧迫感了吗，我大一的时候还能去上创意写作、哲学这些和专业课无关却自己喜欢的课。
“这几门课我选过，教授讲得很精彩，推荐你去试听。”我指了指屏幕。
“多谢师兄，有时间去学校附近吃好吃的吧。”钟芷然轻轻合上笔记本，和我一起走入了聚会中的人群。
这是社团的破冰聚会，来了不少新成员，大家都互相寻找相似点，期待新的友谊。没想到钟芷然对侦探小说如数家珍，我看过的系列她都非常熟悉。
社友悄悄问我，是不是有点喜欢钟芷然。我赶紧避开了这个尴尬的话题。
我知道，我和她仅有学生时代的交集。
五
我知道亨利爷爷不久后会做一个大手术，不愿意去医院打扰他安心养病，在同事给我资料之前，我只好通过这些日记本了解亨利爷爷要寻找的赛琳。
“马汀夫人有一天看到我们都哭了，她说现在战争快要开始了，建议我们最后合影一张，就各自和家人逃到安全的地方。舞校就这么关闭了。我被一种难以言状的恐惧控制，即使在大合影的时候也笑不出来。我担心的是，战争来了，巴黎还有谁会看芭蕾舞呢？”
“要离开的最后一天，同伴们三三两两去市中心游玩。男生小声讨论要不要参军，我没有加入他们，因为我在寻找赛琳。赛琳依旧是自己独自一人，尽管在舞校里她是跳得最好的那一位。”
“我给赛琳买了小蛋糕，劝她好几年吃一次蛋糕是不会长胖的。她想了想，答应了。我问她要逃到哪里，她说不知道，还没想好。我刚问她家人想去哪里逃难，她说她早就和家人走散了，现在是自己一个人住。没想到赛琳这么可怜，我就请她到我家住几天，这样安全些。她坚决说这样太麻烦我和家人了，没有和我一起来。”
“到了道别的时候，赛琳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我说只要做和芭蕾舞相关的事情就好，哪怕演一个小角色，我猜赛琳想成为名扬四海的芭蕾首席演员，她却摇头，说自己只想让家人有一天听说自己的名字，然后找到自己，回到小时候有鸢尾花的小屋，然后和家人永远一起生活。走的时候，赛琳在路灯下即兴跳了一支舞，然后说她一定会来看我的舞剧的。”
“第三天，同学说，赛琳被一辆车拖走了，还有赛琳是犹太人。”
“我过了一段时间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痛恨自己当天没有让赛琳来我家，这样她的住址就一定不会被人发现，也不会被抓走了。我现在只有企盼我爱的女孩能成为少有的幸运儿，但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我合上了日记，终于明白了一枝鸢尾对于亨利爷爷意味着什么。这是所爱之人的心中“家”的构想，也是关于青春年少岁月的痕迹。
同事发给了我调查结果，那位到剧场的中年男性是鲜花配送公司职员，而订单，来自法国巴黎。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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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日暮时的戴高乐机场落地。
虽然现在是期末季，但我知道亨利爷爷有多么渴望见到失散已久的赛琳，还是想要来到这里找到这位老奶奶。
我不禁好奇，她是从哪里听说亨利爷爷的剧院的？是否在历经苦难后找到了自己的家人？我加快了脚步，前往信使的巴黎分部。
巴黎的同事听说亨利爷爷的愿望后，都感慨这是一个多么震撼的跨越世纪的爱情传奇，他们承诺一定会优先帮我联系到这位住户。
资料显示，她的名字正是赛琳，我想这一定不是一个巧合，就写了一封信寄了过去，说明自己受亨利的委托，想要帮他找到他记忆中的赛琳，并附上了联系地址。
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在读亨利爷爷的日记。
“我和妈妈逃走了，这里太危险，希望有一天能生活在安全的巴黎。要是离开了妈妈我根本不知道去哪里，可以想象当时的赛琳有多害怕。”
“我知道跳芭蕾是不可能了，所以只要能养活自己的事情都要去试试。但是，我还是要每天练习基本功，也许战争结束了我可以继续跳芭蕾。”
“我回了巴黎，这里的氛围和以往一点也不一样，大家的神情里都蒙上了灰。我找到了马汀夫人，她现在不打算教别人芭蕾了，我打听以前的同学，马汀夫人和大多数同学都失去了联系。现在，我的肌肉含量已经让我无法成为站在舞台上的演员。”
“妻子想搬回美国，为了儿子以后的教育，我想这是一个不错的建议，只是，我和巴黎有的部分缠绕在了一起，像是一个未完成的戏剧，等待一个结局。”
“没想到，老了以后，有人请我来当舞蹈指导，大半辈子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以前赛琳说过，她想通过跳舞，让家人知道自己在哪里，从而团聚，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赛琳在某地看到我的名字。”
我收到了一条信息，对方说自己是买花的人，想和我见一面。我披上大衣匆匆走出门，街头已经覆盖满了雪花。
七
桌上的花茶氤氲开白雾，对面的人轻声说：“请坐下吧。”
“你说，你在帮亨利寻找赛琳吗？”
“是的，请问你是赛琳吗？”对方看上去还很年轻，明显年龄不符。
“我叫赛琳，这束花是我看到舞蹈节目单上的名单后寄到美国的。我和我的奶奶是同一个名字，奶奶也想找到当初的一个好友。以前，听奶奶讲过，她从集中营逃难逃出来后，想要再见到舞蹈学院的老友，就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巴黎，我后来才知道，这位老友就是亨利。”
“你是说，你的奶奶也在寻找亨利吗？”
“对，她说过，她的家人包括在舞蹈学院里唯一和她要好的舞伴，要不然那段时间她在那里快自卑死了。”
“亨利爷爷却说，赛琳是舞蹈学院里的跳舞最美的人。”
“奶奶知道一定会很高兴。”
“请问我可以见见你的奶奶吗？”
“恐怕不能，奶奶前一年去世了。”
我随她走到巴黎郊外的一间小屋，屋里有她热情好客的家人，他们用英语缓缓地对我说起赛琳以前的事情，还有璀璨的奖杯——现在的孙女也在舞蹈界崭露头角，如果赛琳奶奶生在现代，也会如此出色吧。窗外，是一片蓝紫色的鸢尾，历经苦难的赛琳奶奶是否因为拥有温馨的家而最后得到慰藉？
我带着这个消息回了美国，亨利爷爷默默无言，我想这是属于他回忆的时间。
“你真的帮了我很多，要怎样感谢你才好呢？”
我连忙谢绝了高昂的报酬，对于我来说，这是我本身该做好的事，可叹的是赛琳奶奶和亨利爷爷最终没有见到一面。
亨利爷爷最终推荐我去一家业内顶级公司实习，这个机会比任何报酬都宝贵。
钟芷然问我去了哪里，我有些迟疑，因为这些工作是保密的。“我发现师兄有好多秘密啊。”她笑着转身离去。
实习每天下班都是午夜时分，有时我也会怀疑自己从小到大努力学习和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忽然想起了赛琳心愿里有鸢尾的家，亨利爷爷最终和芭蕾不散的缘分和我误打误撞加入的的寻人事务部。
午夜的城市车流不断，为了在这座魔幻的城市生活下去，所有人都要拼尽全力。
我们的脚被沉重的现实巨石拖住，很难向自由的高空飞升，但庆幸的是还可以在心里拥有自己的鸢尾，永不被外界夺去的希望，然后不畏贫穷，不畏死亡，不畏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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