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达之城（一）

刚下过一场早雪，北京这两天的空气温柔而促狭，气温的轻微上升反而是一种回落，像刚刚穿过一条山洞。方瑰的思绪也是这个状况，经历着先验和经验的回合之间不由分说的矛盾。例如读到“大鲸的肝可装两车”这句话时，不由自主地设想出一幅屠宰鲸鱼肉的场面，顿即又告诫自己此处需要悲悯。于是庞大的英雄主义从高昂的白帆跌落到空荡的白衬衫；玉林狗肉节、纪录片《海豚湾》、学医朋友与她讨论的医学伦理问题，或是方瑰自己高中时路遇的那头导致她后来再也没吃过牛肉的即将被宰的牛，凡此种种，以不黑不白、且拧巴成外围湿润内里干燥的面疙瘩的模样闪过脑海。所有的事件都是从地点身上剥落的漆皮，而时间或时刻，则都经不起人的思绪的碾压。

方瑰觉得大概是怪自己最近大胆偷食了于她而言的禁果——伦理是方瑰多年来不敢也不愿触碰的议题，它的形态像刀刃反射的光那样迂回，伤人的方式是日光那样直接地刺眼偏又温暖。方瑰觉得自己一旦着手处理这种不流畅的局，就会深陷于维度的千层，最终坍缩。

方瑰仰头吸了口气，看两眼车流，埋头穿过马路。

从鼓房出来，理应往五道口的方向走，却下意识地去往反方向的大钟寺。理由不过是那边有家店的榴莲酥好吃，比五道口的几家好吃，比离鼓房不远的北影校园超市的好吃，比所有在心血来潮面前凭空失散的理智好吃。

然而走在半路上方瑰遭遇了尴尬的担忧：今天出门没带现金，那家店只去过一次，不知道能不能刷卡或手机支付。方瑰每每最烦碰上这种问题，在她走到那家店之前她不得不一路纠结。第一，这问题的答案太狭窄，能或不能刷卡或手机支付，除了那家店在时间线上纵向的改进以外，再无所可拓，此刻只有能或不能为正确答案；第二，正确答案只能靠经验获得，这活生生是只去过一次的方瑰的阿喀琉斯脚踵，干脆地无解（又因为这家店太偏太小品牌孤立，在大众点评一类网上找不见）；此外便是她的胡思乱想，这家店这么好吃偏偏不能开在五道口之类更繁华的地段或是展开分店，这一带其实是三环然而北京的城规不合理二环三环许多地方像城乡结合部，然而什么又叫“合理”呢，一环到五六环俨然被人群活出了层次感而“城乡结合部”，啊，一个戴有色眼镜才看得见的词……

思绪终于被榴莲酥的香气斩断。

“半斤榴莲酥。可以刷卡么？”方瑰的左右手不约而同地各自摸了下手机和银行卡。

老板娘似乎没听见：“一斤24……给您称15块钱可以吗？”

“可以刷卡或者支付宝么？”

“……只能现金”

一时间这种二人共同面露难色的失落，像已知寄来却也陌生的信件，最终到达了。

方瑰心底突然涌起某种说不清的感觉，像一个弹珠，在“窃喜”、“不出所料”、“死心”、“石头落地”几者之间徘徊，却一个洞穴都不进。“好吧，那不好意思，我下次再来。”方瑰笑笑，老板娘以一个疲惫但不厌烦的微笑回应。

直到转身往回走了一段，方瑰回想起老板娘矛盾的一笑，突然抓住了疲惫与厌烦之间的桥梁——“倦”字，倦。

原来方才自己的那种感觉，是在“倦”久之后获得了戛然的中止。之前那一路纠结不得解（其实彼时内心已经偏向不能刷卡的答案），于是得到一个“未完待续”般的回复——“我下次再来”，这比能刷卡的情况更为感染人，因为这次没买到，下一次一定来且尽快来的意愿显得如此强烈。

方瑰突然觉得这种感觉是如此难得，它可以解决每一次深陷伦理问题之类的胡思乱想，所堆积的令人窒息的倦，并悄悄地增强自己对不敢不愿涉足的领域欲罢不能的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