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物有道德吗?
人们行动总是受到技术影响,不论是助推(nudge)理论或近年的技术哲学都有类似看法(这也我的简书一直以来的主题)。技术一方面影响人们如何认识世界,一方面导引人们如何作为。不论何种层面,技术最终都形塑了人们的行为(behavior)。道德,正是人类各种行为中最常见与被讨论的领域。
道德在哪里?你脑中神经冲动的电子还是汽车警示系统的电子?技术能够直接塑造人们的道德行为。有道德的守法驾驶应该系上安全带,对吧?但试着自问,我们系上安全带,是因为随时心怀这种道德准则,还是因为如果不系的话,车子就会一直哔哔叫(有的还会语音:「为了您的安全请系安全带!」)?虽然这种设计可以透过修改来「绕过」,但显然大部分车主不会费力这么做。
再举一例,卖场的手推车。人们为什么愿意乖乖把卖场手推车放回去?其实答案很简单——为了拿回一元硬币。在荷兰这种设计并不常见,所以可以看见不少人(尤其是学生)家里有台来自超市的手推车。如果侵占物品不只犯法而且不道德,那么似乎荷兰人很不道德(至少就手推车来说)。先前提到的减速丘(开车降速)、塑料杯(减少丢弃)、排队引导线(依序等待)也有类似的道德效果。面对这些技术,我们可以问:「道德」到底在哪里——在我们心中,还是这些技术里?如果没有这些技术,人们道德行为会不会大幅降低?
卖场手推车的防盗装置让大家很有品德的把推车放回原位技术也会创造新的道德选项,例如:产检超声波。在过去,父母很难知道腹中胎儿是扁是圆,所以很少必须面对「孩子有身体残缺,应该堕胎吗?」的道德抉择。又或者,在重男轻女的社会里,产检超声波的预测功能经常成为「择男弃女」的筛选工具。 「变得可见」也让胎儿地位大幅提高,母亲则成为太空舱——子宫——的提供者,如何维持太空舱的舒适、安全、与健康,变成母亲的首要责任。医学诊断变得愈加重要,母亲则逐渐无缘置喙。
有批评认为「产检超声波导致堕胎比例上升」。但这忽略了此技术的另一面:看见胎儿让父母更早与胎儿建立情感关系。孩子的成长日记,往往从贴上第一张产检照片开始。这是产检超声波发明前的父母未曾有过的经历。而这样的情感连结,经常使得堕胎的决定变得更加困难。特别是对于父亲来说,相较于只能经由母亲诉说或触摸母亲肚子来间接感知,直接看到胎儿的形象与举动更容易投入情感,这也是为何越来越多父亲主动参与整个生育过程。产检超声波创造了关乎胎儿与家庭的各种道德选择,而且这些选择几乎无法避免:如果你怀孕了但不做超声波检查,甚至会被视为不道德的——「不负责任的爸妈」。
产检超声波影响胎儿、父母、与医生三者关系不论是直接形塑行为或者提供感知,技术显然与道德高度相关。荷兰技术哲学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科技伦理委员 Peter-Paul Verbeek 认为,技术总是「中介」(mediate,经常译为「调节/解」,但对此译法我略有意见)人们的道德行动,因此很难说道德和技术无关。道德通常被视为「属人」而非「属物」的领域——人有道德或不道德,但物有吗?从上述种种例子来看,人们在展现道德选择与行为的过程中,各种技术显然扮演要角。即使技术本身很难做出道德行动,但可以肯定的是:人们的道德常常是在使用技术的过程中诞生的。换句话说,道德并不专属于人,而是「人+物」的综合。
这个观点并不容易理解,但不表示不可接受。回看人类的历史长河,早期奴隶不被视为道德主体(道德话题与之无关),女性也没有道德地位,更遑论动物只是被消费或食用的对象,然而这些情况已不复见。首先是奴隶、然后是女性、直到近期是动物,逐一被纳入我们的道德社群与生活之中。对于古人而言,说这些奴隶、女性、动物「有或没有道德」根本是胡言乱语,但如今说「它/她/它们无关道德」才是胡言乱语。那么,谁说技术——各种人造物——不应、不会、或不能获得相同的认可和对待呢?
本文(不含图片)刊登于台湾《周刊编集》第 5 期,2017.10.20注:对于技术与道德相互关系有兴趣的读者,可参考 Verbeek, P.-P. (2011). Moralizing Technology: Understanding and Designing the Morality of Thing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