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走了,我怀念他
1
我一直记得一个梦。
梦里有一座大石桥,很长很长,桥的那一头依稀是座黑黝黝的大山。桥上很多人,挤挤挨挨的。我紧紧抱着一根斑驳粗粝的桥栏杆,四处张望,心里又急又怕,想大声叫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我知道我跟他失散了。我知道他正随着人群走过来。我一定要找到他。凭脚步声、凭气味,凭背影我都能立刻辨认出他。
可是忽然起了大雾,人那么多,我那么小,站在角落里,拼命仰头也看不清人的面孔。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间,不知怎么地,我忽然明白过来,他再也不会来抱我走了。
我被自己的哭声惊醒过来,眼泪灌进脖子里,浑身都在发抖。
这是外公过世多年来,唯一一个与他有关的梦。对,只是与他有关,没有他的气味,没有他的背影,没有他的脚步声。
2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想不起外公的模样。我记得,他冬天爱穿一件藏青色的老式棉袄,套一双手工棉鞋,坐在煤球炉边打盹,花猫蜷着身子睡在他肩头。夏天在家他穿白色圆领背心,出门就套上乔其纱的白色短袖衬衣,赶早买回大油条,给我蘸着酱油或者白糖吃。我还记得,邮递员每天早上把一沓新鲜报纸交到外公手里,吃过早饭,外公就牵着我一起出门,给这条巷子里的住户送报纸。我还记得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比如晚饭时间,外公往前后巷里走一遍,边走边喊我的名字,叫我回家吃晚饭。比如他用汤匙把白色的大药片压碎碾细,拌上一大勺白糖,自己舔一舔,再喂到我嘴里。
但是我想不起来他的面容,好像脑海里真的有个橡皮擦,把他的脸擦的模模糊糊的。
后来我明白了。那是在公交车上,我看着挤在人群中的一个老人,银白的头发,清瘦的长着老人斑的脸,微微弓起背,干干净净的驼色毛衣。他目光清明,缓缓扫过我的脸。那一瞬间,我不能自己,低头掩饰满眼的泪水。
我明白了,他不要我想起他,他知道我会哭,所以在我的记忆里隐去了面容。
就像他最后对我说的:你要好好的啊。他要我好好的,不要想他。
3
他在电话里说,你要好好的啊。他的声音颤颤巍巍的,气息浅促,是完完全全的老人的声音了。他刚从医院回家,电话里,他说我很好的,没事的。一个月后,他去世了。
那时候我在外地,不知道在忙什么狗屁事情,狗屁的爱情,狗屁的工作。他说他很好,我就信了。从小到大,他说什么我都是信的。
我不相信父母,他们会骗我。说好了不走的,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被窝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于是习惯睡到外公脚边的被窝里,因为他永远都会在的。早上他轻轻踢踢我,我就醒过来了,上学从来不会迟到。
我也不相信巷子里的邻居,他们会说,哎呀你的碗底下有个洞,不信你翻过来看。我把碗翻过来,米饭洒了一地,碗也掉下去打碎了,他们就开心得不得了。外公给我用一只红色小碗,他说,这个塑料碗打不破的。果然打不破,那只碗现在还在老屋的橱里。
他说,我去买菜啦,你跟小咪在家,不要怕,过半个钟头我就回来了,喏,就是长针到8的时候。果然长针到8的时候他就回来了,小咪跑过来围着菜篮子找鱼。
他说,我来劈柴,你把劈好的码起来,码到100根我们就吃大白兔啦。于是一下午我忙的不得了,一边动手一边动口,一二三六九十,数错了就发脾气,气得自己眼泪汪汪。到晚上把头脸手脚洗干净了,他拿出奶糖,我才笑出声来。
他说什么我都是信的,他说没事的,我也信了。从前医生说他胃出血活不了多久,他找了个野郎中吃中药,活得好好的。最小的儿子车祸死了,他把遗照挂在墙上,就当他还在家一样,活的好好的。他怎么可能会有事?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老人了。从六十多到八十多,我觉得他一直是那个样子,说话慢悠悠,走路慢悠悠,从来没个脾气。周围人也总说他会养生,不显年纪,精神好。八十多岁还能骑车去买牛奶,他一直是个很年轻的老人。我以为他应该永远这样老下去,老到有一天我也变成一个老人。小时候我很羡慕他,没有作业和考试,没有人唠叨和训斥。等我老了,谁还敢催我、骂我?我想快点长大,快点变老,跟外公一起抱着猫打瞌睡。
我还是太傻太天真啊。我读书这么多年,能解数理化的繁拗习题,能领会每一篇文章的主题和深意,却从来没想到,老的前路不是更老,不是永远老下去,而是死亡。
4
那天电视里放《朗读者》,徐静蕾读《奶奶的星星》。我躲进卧室里,不敢再看下去。老徐说,奶奶走了,我的童年就结束了。
外公走后,老屋空置,他的子女星散各地,且已都是老人,没有人再回来。他在的时候,过年总是热闹的、嘈杂的。家族团聚,大大小小几十口人,把屋子院子撑的鼓鼓囊囊,好像门窗都关不上了。小孩子们一大早起来,一会儿追着小咪大呼小叫,一会儿在院子里砸冰块吃,受了大人训斥,又一溜烟跑到楼上翻箱倒柜,没有片刻安宁。儿子女婿们在一桌打麻将,输的赢得都要拍拍桌子吼两句,再嘻嘻哈哈的洗牌。女儿和媳妇们在后院里择菜,杀鸡,杀鱼,说着家长里短,不时哄笑打闹。她们说话都是喊着来的,正常分贝根本无法传播。外公坐在老旧的藤椅里,看报纸,吃油条,吃完泡一壶浓茶,听收音机里说《潘汉年》。小咪从房梁上下来,悄没声的跳上他膝头,伸个懒腰,开始睡一天中的第二觉。所有人都在身边,熟悉彼此的气息,不管什么话题,都有人迫不及待的回应。外公依旧慢慢悠悠,按着自己的节奏起居,似乎是个局外人。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慢慢明白,他走后为什么这个家族再也聚合不起来。老房子里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但是那种能让人安心、舒适、不慌不忙、不疾不徐的节奏随着他消失了。他的孩子们,孩子的孩子们,各有各的节奏,没办法和谐交融在一起,就成了噪音。靠的越紧,越是呕哑嘈杂难为听。
他走了,我的童年结束了,整个家族的联结也断裂了。
5
我的孩子十岁,他喜欢吃炸猪排,蘸鲜酱油。还有罗宋汤,用小火慢炖到浓稠,香味厚重。这是外公曾经最拿手的两道菜,也许哪天他静极思动,忽然起了当大厨的雅兴,就会做给我吃。
“......西餐呢去红房子......”
“......百乐门里的哈哈镜....跳交谊舞人多的来.......”
“......看电影啊,《马路天使》......”
吃着炸猪排,喝着罗宋汤,听他讲故事。他讲起来平平淡淡,我听得心不在焉。小咪还在桌边探头探脑想来抢食,我急忙轰它下去。
听过好多遍了,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去世后我去上海,不知不觉就想找找他说过的那些地方。当然找不到了。每个像我外公这样的老人,他们的记忆里都有一座城,走掉一个人,就消失一座城。我们眼里一切当然越新越好,外公眼里,新的都是旧的还魂,新不如旧。
他走后,有些话题不再是禁忌,我终于知道,他曾经还有一个妻子和两个子女仍在上海。那个女人在合上双眼之前一直念着他的名字,那一双儿女则始终记恨着他。大时代的无情洪流下,个人的悲欢微不足道。文革,抄家,关牛棚,下放劳动......劫后余生,往事不堪回首。他很少谈到那些事情,他愿意他的城永远优雅、热闹、闪闪发光。
6
忽然停电了。幸好昨天看到电梯口的通知,家里事先备好了蜡烛。
蜡烛的光很弱,却暖暖的,仿佛有生命一般。我下意识的举起手来,作出不同的手势。墙壁上于是变幻出小狗,兔子,老鹰,狐狸,晃晃悠悠的,孩子高兴极了。这是小时候外公常陪我玩的游戏。
那时候经常停电,家家备着煤油灯和蜡烛。或者冬夜里,就着煤球炉里的火光玩起手影,即暖和又有趣。
后来不停电了,煤油灯和蜡烛渐渐没有了。再后来,都用上煤气灶,煤球炉也没有了。再后来,外公也没有了。我的童年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