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少年的咏叹调4.1.2献给少年的海芋(终章)
翌日,天空起了变化。一会儿黑,一会白,似乎正在调和颜料。孙绪真拉开抽屉,把里面的书一本接一本地往外挪。他把磁带翻出来抹去上面的尘埃,封面有些褪色。孙绪真穿上外套,把它放进胸前口袋,郑重其事地离开卧室。在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心脏犹如高空坠落般要逃离胸腔。他还记得那条街,和那个地方。孙绪真一步步地走着,越是接近目的地越是窒息地令人难以呼吸。但在此之前,他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育坚中学还未复课,空无一人的校园毫无生气可言,两旁的教学楼空荡冷清,但又像是随时都会发出巨大的声响。孙绪真朝着操场的一角走去,在大榕树面前停下来。他围着树干绕圈,找到了埋骨之地,周围的石子有些散乱,但还大致保持这原来的模样。孙绪真把它们挨个重新摆好,靠着树干坐下。
“曲奇,我想给你介绍个朋友。”孙绪真自言自语地说,“一只鸟,一只麻雀,嗯,希望……”
他把头靠在树干上,仰望着天空发呆。这一刻,时间是美妙的。既用不着思考自己,也不必在意别人,就这么静止地像棵树。如果这是一本书里的世界,孙绪真也许会石化成雕像,或者变成一只毛茸茸的动物;或许,这棵树也能醒过来,是仙女,是精灵,是活着的另一种生命。孙绪真从没见过这般静止安宁的操场,远远望去,仿佛还在不断地延伸、扩大。似乎只要一走出目及范围,就会脱离这个世界,再从操场的另一边绕回来。操场是颗星球,榕树下埋葬着飞鸟;四班是颗星球,末世时钟争分夺秒;分数是颗星球,唐帝计算着千变万化的数字;公园是颗星球,奔跑着永不停息的曲奇;厕所是颗星球,躲藏着遏制哭泣的丁裕家;妈妈是颗星球,翁予韶总是很听话;楼梯是颗星球,柳宫花总在拐角处挣扎……冰淇淋是颗星球,那里有着穆芷善;海芋是颗星球,那里有着穆芷善;磁带是颗星球,那有着穆芷善;夜空是颗星球,那里有着穆芷善……
孙绪真站起来,他还有地方要去,还有事情要做。当走到综合楼前面时,一个短头发的女孩正迎面过来,怀里抱着一摞书。他们同时止住脚步,相视而笑,慢慢地走近对方。
“嗨。”她说。
“嗨。”
是柳宫花,朴素的着装几乎没认出来。她剪短了头发,发尾和下颌齐平。没有喷洒的香水味,只有少女身上独有的气息,和花朵一样清新自然。
“要复课了,你知道吧。”
“知道。”
“四班,”她停顿了一会继续说道,“四班解散了。”
“听说了。”
“大家都分插到了别的文科班。”
“是吗。”孙绪真说得很轻。
“我刚才去办公室看了名单,剩下的人,不多。”柳宫花挽起耳边的头发,可很快又落了下来,她还不习惯剪短后的头发,“大多数人都转学了,翁予韶也是,她大概要休息一段时间了。”
“她转学了。”孙绪真喃喃自语。头脑里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虽然还很凌乱,但他正在努力地接受所发生的一切。“雷振铭呢?”
“不清楚。听说他……”她苦笑着望了一眼孙绪真,“……有些人,可能也不会留在学校了。”
孙绪真逃出回忆的涡流,好不容易才清晰过来的思维可不能再混乱了。柳宫花清楚他的憔悴,也明白的他的思念,于是迅速地说道,“我们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级。”
“哦。”
“穆芷善也是。”柳宫花莞尔一笑,“她知道你的担心一定很快乐。”
“也许……”
“十六班的吴老师,他也想知道你的近况。”
“我没问题的。”
“瞧,我剪了头发。”柳宫花捋了捋额前的留海,低下头。
“看到了,还不错。”
“这样方便些,容易打理。“她的微笑变得和海芋一样,简简单单干干净净。
“挺好看的。”
“我已经在开始学习了,你看。”柳宫花露出怀里复习资料的书目,不好意思地说,“困难重重呢。”
“会好起来的。”孙绪真安抚着说。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融洽地相处,不知不觉中消除过往的顾虑,自在地回应着彼此的话语。谈论起过去星星点点的回忆,每一个片段都有着一个故事,其中童真稚气的少年都是那么得令人怀念。穆芷善,孙绪真不禁想起一回头就能看见的笑脸,以及生气时两条猫尾眉毛拧在一块的样子。那些流淌过课桌旁玻璃窗的阳光,明媚而又温暖,翻阅书页发出如树叶般清脆的摩擦声。美好的时光短暂易逝,总是伴随着心碎的时刻,但正因如此这些记忆才值得在心底留驻。
“据说市里的领导要表彰你。”柳宫花说。
“他们还特地去了医院。”
“还好吗?”
“当然,我只需要言不由衷地回答他们的问题,然后告诉大家想要听到的话。除此之外,一切都好。”
“这真是太糟糕了……”
“把亲身经历的噩梦当作精彩的故事讲给别人听,还有比这个更糟糕的吗?”生活中荒诞的部分总以为是人们杜撰出来的,实则不然。
“你就像只荒原狼。”
“什么意思?”
“与生俱来的的孤独。”
“这算是好,还是不好呢?”
“孙绪真。”
“怎么?”
“如果在我遇见你的那一天就成为朋友,现在会不会好很多?”
“如果我们现在就学着成为自己,未来会不会好很多?”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柳宫花抹去眼角的泪花释怀地笑了,“我一定会考上想去的大学,为了自己。”
“会的。”
“那就再见了!”
“再见。”
“绪真!”柳宫花挪动脚步,慢慢地走过去。一只手夹着书,一只手楼着他,两人拥抱在一起仿佛久别重逢的相遇,“谢谢你。”
孙绪真抿嘴一笑,沉默着点头。
“嘿!”走出几步后,柳宫花拼尽力气在身后大声呼喊,“你还是会回来的吧?”
望着她满怀期望的眼眸,孙绪真高举手臂挥舞着说,“开学见。”
孙绪真迈着步伐,踩在石板上前行。要去的地方突然变得路途遥远起来,虽然距离是越来越近了,但他没有设想可能会出现的场面,也没有预想将要说出的语言。在云层下一步步地走着,清秀的脸上看不见阴沉的表情,只是眼神略微忧郁。当乐器店出现在他面前时,仿佛几经找寻终于填补了这座城市最后的拼图。孙绪真推开厚重的玻璃门,走了进去。
“欢迎光临Amani,”一个卷发的年轻人问道,“请问你找谁?”
“我是丁裕家的高中同学。”孙绪真手心里渗出冷汗来,他握紧了拳头。
“请坐,请坐。”对方端来一张凳子,“丁裕家已经不在了,他……”
“我知道,”孙绪真不愿听到那个字,他把手伸进口袋,“这是本来要送给他的磁带。”
年轻人接过磁带,疑惑地看着来访者,孙绪真并拢双腿,手掌撑在膝盖上。愧疚的心理令他黯然神伤,僵直的身体强迫着自己要坚强起来。“我有些事,想要告诉你。”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孙绪真没想过能平心静气地说出来,更没想过会从相识的那一天开始讲起。丁裕家的哥哥一言不发地听着,不时地露出友善的笑容。墙壁上挂满了褐色的木吉他,而另一面墙壁则是造型各异的电贝司,房间的里面还有架子鼓和电子琴。孙绪真幻想着丁裕家来到在这里时的情景,一定是他最快乐、最自由的时刻。最后,孙绪真说到了那一天发生的事。他既没有修饰,也没有谈到自己的心情,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孙绪真舒缓而又肃穆,每一个音仿佛都推开了周围的空气,让感官专注。故事在丁裕家被赶出教室的那一刻结束,不再有多余的言语。
“谢谢你能亲口说出这些,”丁裕家的哥哥把手握在一起,“作为他的兄弟,我了解的并不多。以前还很亲密,总在一块玩,但后来……”泪水湿润了他的眼睛,泛红,闪着亮光,“他走了,我很伤心。我难过是因为我从来没有主动地了解他,关心他。他在家里总是爱笑,无论受了多少委屈也不让爸妈担心,还经常逗他们高兴。”
“对不起,”孙绪真垂下头悲伤地说,“真的很对不起!”
“别,”他拍了拍孙绪真的肩膀露出笑脸,“我弟可是个乐观的人,一想到他小时候的样子,我就会感到快乐。我虽然不明白生生死死的大道理,但我为我有这样的兄弟而高兴,我也要快乐地活下去!他喜欢音乐,喜欢架子鼓,我便要开起这家店,把它好好地经营下去。”他突然想到了某件重要的事,转身钻进里屋。当他再次出来时,手里拿着一盒老旧的磁带。
“这是丁裕家录制的,可惜还没完。他没说名字,但他讲过要送给同桌。我想那个人应该就是你了。”
孙绪真接过磁带,背面手写着歌曲目录。第一首是《Amani》,第二首是《逝去日子》,第三首是《冷雨夜》,第四首是《喜欢你》,第五首是《真的爱你》,第六首是《海阔天空》,第七首是《光辉岁月》,第八首是……只是一个数字,还没来得及写上歌名。孙绪真哽咽不已,抽颤的胸腔感觉连空气都难以呼吸,他哭不出来。所有的情绪和思想都被一股未曾感受能量牵动着,超越了原谅,感动,释怀。孙绪真开始一点一滴地回忆丁裕家的模样,他不再背弃过去,只想让它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还能往里面再录一些吗?”孙绪真问。
“可以。什么名字?”
“《G弦上的咏叹调》。”
告别前,他们再一次握手;握手,意味着承诺。
在凌乱无情的碎雨里,秋风似落叶般寂寞地飘落。孤独未曾离开,它将永远伴随着孙绪真直到世界的尽头。他害怕,他承认,便成为孤独的伙伴。孙绪真的感官依然如此,世间万物依然如此。昏暗的房间残留着昨日颓废的气息,以及在彷徨和迷惘中挣扎的痕迹。孙绪真插入磁带,按下播放键。转身拿起电话,如脉搏律动般输入熟悉的号码,没有一丝犹豫。
“穆芷善……”
简单的数字勾勒出她的形象,而她的呼吸则像G弦上的咏叹调一般仿佛来自无声之月的幻听,万籁俱寂。黑色的沉默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包围,所有的光线都黯淡了,只有对方的身影久久地伫立在两人心间。千言万语如同膨胀的宇宙诞生出瑰丽的星辰,永生,唯一,无限。奇幻的景象布满泪眼,刺激着孙绪真的感官。窗外还下着雨,阳光却渗透苍白的云层,一束束照耀在每个人的房间。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那些献给少年的海芋,有着各自藏匿于心的花语。孙绪真有好多话要对穆芷善说,无论敞开心扉还是柔声耳语,他都愿意。听着穆芷善熟悉温和的呼吸,孙绪真眼里噙满泪水静静流淌,渐渐地消逝,至到松开紧咬的双唇,听见自己的心声:
“……我想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