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
竹沥注视着怀中熟睡的女子,嘴角还沾了块糖渍,梦里还不忘吧唧几下嘴,只有睡着了才能这般乖巧安静。竹沥轻声一笑,忍不住摸了摸女子的秀发,柔柔地低喃道,“合欢啊,你为什么不姓魏呢?我们合欢为什么不姓魏呢?”
……
元启三十六年,天恒国第十一个皇子降世,一时间天降祥瑞,金光璀璨,彩霞翻滚,三十六只凤鸟从天而降,盘旋嘶鸣,绕梁而飞,久久不愿离去。
皇帝大喜,小皇子落地便封太子,赐名竹沥。
是年,某高僧折十年寿命为小皇子卜了一卦,断言天命皇后必出魏姓。
此话一出,皇城内外议论纷纷,天降祥瑞尚未平息,天命皇后又起,无疑是在本就不平静的水面上又激起一层波浪。魏姓人家以为荣,恨不得当即就将自家女儿送进宫去,一时间皇城魏姓女婴激增。
太子三岁时,丞相魏渊喜得千金,皇帝亲自赐名,魏兰若。
日复日,年复年,再无人提过“天降祥瑞”“天命皇后”的事。
竹沥天资聪颖,天赋过人,在皇帝的精心栽培下,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样貌也是万里挑一的好。只一点,太子竹沥年方十八,早已到适婚之年,却不近女色,但凡女子,均不得近身三尺之内,迟迟不肯接受指婚。皇帝也是头疼得很。
直到某一日,竹沥亲自抱回来一女子。
合欢是竹沥捡来的,用了一根冰糖葫芦骗来的。
竹沥遇到合欢的时候,合欢正蹲在城郊一棵合欢树下盯着搬家的蚂蚁,也不知道盯了多久了。天色灰暗,眼看着就要下大雨,四周一片荒凉,完全没有避雨的地方。
不知道竹沥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差人将合欢叫到马车上避雨,合欢刚一上车,豆大的雨点就落下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
马车上的空间并不大,侍从皆满脸震惊地看着这个来路不明的陌生姑娘破了太子殿下“不得近身三尺”的规矩。
“姓夜,无……无名。”
竹沥打量着合欢的同时,合欢也毫不畏惧地盯着面前的陌生男子看,一袭墨色长袍,一支墨绿色发簪随意一挑,端的的是风姿绰约,俊朗无双。合欢私想着,除了哥哥,应该没人能与面前的男子比较了。合欢是有名字的,只不过爹爹说切不可随意与外人往来,所以名字还是不说得好。
天恒国女子无名的现象倒是常见,女子出生时,一般人家便以排行称呼,等到嫁人时,再由夫家赐名。
“既然如此,既是合欢树下遇见的姑娘,那姑娘便以合欢为名吧。”
这?这?……侍从又是一惊,瞪大了双眼,似乎想透过那紧闭的车帘看到里面的情景。赐名?这……这不是夫家的事吗?
合欢不懂,名字还能随便起的吗?难道是天恒的风俗?合欢低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
“不知道合欢姑娘家里还有哪些人?”
“无……无人。”
“既然如此,合欢姑娘便跟在下回去吧,在下……”
轰隆一声,一声惊雷,一道闪电紧挨着马车劈了下来。驾车的两匹骏马受了惊,一声长鸣,险些掀翻了马车,还好车夫技术娴熟,几个回神便稳定了下来。
“属下该死!”
“属下该死,求殿下责罚!”
……
马车外跪了一地的侍从,竹沥依旧从容地靠在软塌上,好似外界的一切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合欢定了定神,从另一侧的羊毛软垫上抬起头来,刚刚那一瞬间,自己明明是直接朝前扑去的,结果突然一股劲风将她甩到这软塌上了,合欢来不及深究,开口便道:“跟你回去有什么好的?”
“穿得好,吃得好,住得好,玩得好,够不够?”竹沥眯着眼睛,谁也不知道此时他在想什么。
“真的吗?空口无凭!”合欢瞪着眼睛,可她不知道,这双氤氲着雾气的眼睛里有山有水、有蓝天有白云,就是没有凶狠。
“哈哈哈……”合欢只觉得这男人的笑声很好听,可她却不知道,即便是自幼照料他长大的嬷嬷也从未见他笑过。“这是天恒国太子的象征”,竹沥随手扯下腰上的玉佩,扔给了合欢,“你拿着它,整个天恒国随你吃喝玩乐。”
合欢捧着玉佩看了半天,合欢不懂玉,也不知道什么是太子,但是她一摸就知道这绝对是块绝世好玉,通体晶莹,中间隐隐约约能看出个“竹”字。合欢不知道,就在她打量着玉佩的同时,马车外跪了一排的侍从却都是瑟瑟发抖,提心吊胆。
“好!我跟你回去!”合欢将玉佩系到自己腰间,还满意地拍了两下,粲然一笑,“不过在此之前,”话锋一转,合欢毫不畏惧地迎上竹沥的目光,“你得给我买一串糖葫芦!”
从北翟一路南下,合欢总能在各个地方见到举着糖葫芦的小孩,好多次合欢都想上前买一串,但是合欢不知道是不是只有小孩子才能买,犹犹豫豫,竟一次都没吃成。
“哈哈哈哈哈哈……”
……
竹沥用了一串糖葫芦将合欢带回了太子东宫,确切的说,不是带,是骗。
一时间,谣言四起,都说太子殿下即将迎娶一位来路不明的女子,连名字都赐了。沉溺了十多年的“天命皇后”又起,皇城内外议论纷纷,天子殿下这是要违抗天命了,天恒国要有大祸了。不多久,隐隐中,似乎还夹杂了“废黜太子”的言论。
这下连皇帝都看不懂这个儿子了,这谣言自是竹沥自己散播出去的,否则以太子的本事,解决几句谣言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竹沥是他精心培育的继承人,是众多皇子中最为出色的一个,就算是放眼天下,只怕是也再难找出第二个了。皇帝打量着面前自己这个儿子,举手投足间已尽是王者之气,这个儿子的心,只怕是比他还要大了。
“罢了罢了,下去吧。”
“儿臣告退。”
竹沥转身离去,还是那袭常穿的墨绿色纹丝长袍,但是皇帝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今日着人将太子请来,本想问问东宫那位来路不明的姑娘,却没想到被竹沥几句话带过,须臾间,皇帝竟连什么都没问出来。
“皇上,太子殿下大了,心也大了。”一旁侍奉了半辈子的老公公上前添了杯茶,“皇上,儿孙自有儿孙福啊。”
“是啊!儿孙自有儿孙福,朕也该歇歇了。”
……
而此时此刻,酒足饭饱的合欢正躺在东宫的大床上眯着眼打盹,梦里都是吃的玩的,完全不知道天恒因为她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合欢,今天要去哪里玩啊?”
不用睁眼,合欢就知道又是那个太子殿下来了,他好像很闲,一天天什么事都没有,天天都来带她去各处玩闹。
……
合欢这一住就是六个月,从夏天住到冬天,从合欢花开住到满院的梅花都泛了红。
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合欢不知道什么是情,但是合欢发现,自己好像离不开他了。爹爹没有教过合欢,为什么见不到一个人的时候会想见到他,哥哥也没告诉过合欢这种奇怪的情绪。这种情绪跟合欢思念爹爹、娘亲和哥哥时的情绪不一样,这种情绪夹杂了些许甜蜜,些许苦涩。
合欢不懂,但是竹沥懂。
这六个月,皇城内外“废黜太子”的呼声渐渐平息了,但是恳求皇帝下旨将丞相之女魏兰若赐婚给太子的风头越来越强盛。
腊月初八,竹沥亲手熬了一碗腊八粥。在竹沥的一再纵容下,合欢越来越会撒娇了,赖在软塌上,不肯自己起来吃粥,竹沥被缠得没法,轻笑着一口一口喂给合欢。
“合欢,我们成亲吧。”
喂完最后一口腊八粥,竹沥看着合欢含笑的眼睛,一字一字认真地说道。
“嘭!”一旁侍奉的丫鬟手一抖,一盆水一个没端稳,摔在了地上。丫鬟跪在地上,额头磕出了血,“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合欢不知道这句话的重量有多少,但是这东宫内听到这句话的人全都吓得不轻,生怕听到了不该听了。
“没事没事,下去吧。”合欢摆摆手,示意丫鬟下去换一身干净衣服,“成亲是什么……意思?”合欢疑惑地盯着竹沥。
“成亲,就是以后我是你的,你是我的,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分开了。”揉了揉合欢乱糟糟的头发,竹沥那双好看的眸子里全是笑意,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了,任谁都会沦陷在这样的眸子里的吧。
不出意料,合欢沦陷了,合欢一笑,那双清澈的眸子就会弯成月牙,“好,成亲!”
太子成亲是大事,整个天恒都热闹起来了。
东宫内外挂满了红灯笼,大红的喜字也贴起来了。合欢看着看着,满满的溢出了一种幸福感,原来这就是成亲啊!
合欢的婚期定在腊月二十七,就在这个她住了六个月的东宫,合欢想着,是不是该告诉爹爹和娘亲一声呢,但是竹沥说三天后要回门的,到时候他会陪她回去,合欢想着,爹爹那么疼她,三天后一起回去也可以的嘛!
腊月二十七这天,没有高堂,没有亲朋,合欢穿上了喜服,蒙上了红盖头,在喜婆的牵引下,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合欢后来才知道,太子成亲是国之大事,是要三叩九拜,接受万民景仰的。
成婚三日,竹沥哪也不去,时时刻刻都要腻在合欢身旁,合欢被缠得没法,笑道:“以后我们都不会分开的,以后有的是时间呐!”竹沥不听,仍旧要腻着,一路腻歪到北翟边境。走走停停,到达北翟边境的时候已经是大年初七了。
北翟是这片大陆最北边的国度,也是这片大陆最神秘的国度,因为北翟边境布满结界,非北翟血不能开启,非北翟人自愿不能开启,外人至今无法踏足。
“竹沥,我没有告诉你我是从北翟来的,你不会生气吧?”合欢的眼睛弯弯的,很好看。
“不会哦!”竹沥揉了揉合欢的头发,一如既往的温柔,只是合欢没看到,这双好看的眸子深处,似乎藏匿了一丝哀伤。
“那我带你去找我爹爹和娘亲了哦!”合欢很是兴奋,离家多日,好久没看到他们了,“我爹爹一定会喜欢你的!”合欢的眼睛眯着,弯弯的月牙状,说着便要划破手指。
“我来吧。”竹沥将合欢柔柔软软的小手握在自己的大手中,“我是你的夫君,我现在也算是半个北翟人了,我的血应该也可以了。”
“嗯!”合欢任由竹沥拉着,满脸的欣喜。
竹沥划开左手手掌,鲜红的血液流动着,竹沥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但仍然毫不犹豫地贴上了面前那道闪着流光的屏障。很快,屏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下去。
“竹沥,可以了,一点点血就可以了,一点点血开启的门就足够我们过去了哦。”合欢拉着竹沥的右手,她想告诉他,他的手劲太大了,抓得她的手有点疼,竹沥好像没听见一样,直至面前这一片的屏障尽数消退,竹沥才收回手。
“合欢,我爱你。”
合欢定定地盯着面前的男人,一脸茫然,随即眉眼弯弯 ,笑道,“我也爱你啊!”
合欢的“爱”字还没说出口,竹沥一把搂住合欢的细腰,掠身向前,直直落在了这四周最高的那仞孤峰上,合欢刚想说她有点恐高,刚想说他搂得太紧了,勒得腰疼,可是一低头,她看到了什么?远远的,那一片,那黑压压的一片……
“本王今日,誓要征服北翟!”
从见她的第一面就预料到今日的场景了,筹谋了很久才等来的场景。凡北翟女子,左手手掌必有雪花条纹。从见她的第一面就知道了,她是北翟人,她是他整个计划最为关键的一颗棋子。
合欢听到了什么?身旁的这个男人,她的夫君,她的爱人,他说要征服北翟,一定是听错了,一定是她听错了。
合欢急急抬头,似乎想看看他的眼睛,可是他的目光紧紧定在那打开的屏障入口,丝毫都不分给她。合欢的眼泪一瞬间就掉下来了,不知道是腰疼,还是心疼……
“箫竹沥!你混蛋!你混蛋!”合欢尽力拉扯着,可是她那一点点力气,哪里敌得过竹沥,竹沥自是纹丝不动,任由她撕扯。
十万大军压境突袭,北翟人连准备都没有。
终于,合欢看到了爹爹和娘亲,远远地,合欢的声音已经嘶哑,她尽力喊着,“爹爹!娘亲!娘亲!爹爹!爹爹!……”
“卿卿,爹爹和娘亲不能照顾你们了,你跟哥哥要好好活!”
“爹爹!娘亲!”
合欢双眸猩红,爹爹和娘亲死了,自杀了,爹爹胸口插着的那把匕首是合欢最喜欢的,是哥哥送给合欢的十岁生日礼物,哥哥说,以后谁要是欺负卿卿,卿卿就要用这把匕首反击哦!
鲜血从屏障那一侧流出来,一月的北方,寒风料峭,浓浓的血腥味,杀戮仍在继续,北翟用尽了全力反击,但是屏障大开,黑压压的铁甲兵鱼贯而入,完全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啊!”
合欢一口心头血喷出,一掌击出,箫竹沥竟连连后退三步。
竹沥蹙着眉,脸色阴沉。
“箫竹沥!我,魏夜卿!以北翟皇室起誓,今生今世,永生永世,纵轮回千遍万遍,自与你生生为敌,至死难休!”
“你姓魏?”竹沥面上闪过一丝慌张,他没听到合欢后面几句说了什么,他只听到了魏夜卿。竹沥突然开始害怕,他好像正在失去什么,飞快地流逝着,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他抓不住。
合欢双手快速结印,三千青丝飞扬,屏障突然光芒大作,竹沥飞身向前,想要抱住面前这个女子,他就想抱住她,不想她走,他知道她这一走他就会永远失去她,一道流光闪过,竹沥硬生生被弹飞出去。
三千青丝飞扬在身后,几个呼吸间,三千青丝尽数成雪。
“箫竹沥,我死,你的血便不管用了。”合欢莞尔一笑,依旧眉眼弯弯,嘴角却尽是嘲讽。
“不要!”
喉头一阵腥甜,这一瞬间,箫竹沥知道,自己永远失去她了。
……
北翟大魏皇室最小的公主,面对强敌入侵,以身献阵,年仅十六。
北翟大魏皇室主君夫妻二人,坚韧不屈,以死明志。
北翟大魏皇室唯一的皇子继位,昭告天下,北翟与天恒不死不休。
元启五十五年,正月十五,天恒太子,娶丞相之女魏兰若为妃,普天同庆。
元启五十五年六月,合欢花开,天恒太子继位,立魏合欢为后,魏兰若为妃。
世人皆不知,这魏合欢是何许人也。
新皇下令,原太子东宫种满合欢树,每年六月,开满合欢。
箫竹沥知道,买再多的冰糖葫芦,合欢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