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狗吠
1
空地的大水泥筒子横着摞在一起,表面还粗糙的很,把我的屁股硌得有点疼,我干脆站了起来,那双崭新的解放鞋踩在椭圆形灰色的弧面上显得更绿了,在午后的阳光下把我的未来一下也洒了出来。
冲着阳光,我又扔出了手里的木棍。
“八成去当兵。你呢?”
“进城找我叔。”
“挣大钱?”
“嗯。”
“行啊,李壮。啥时候走?”
“说是等他忙活完这一阵就接我。”
“得,到时候送你。”
李壮屁股肉多,瓷实,坐在水泥筒子上像是一个大南瓜,眯起来的小眼睛看着通往城里的路。黑子已经把木棍叼了回来,咬在嘴里露着两颗大虎牙,长长扁扁的舌头一伸一缩,满眼都是期待。
我跳下了水泥筒子,它欢腾起来,蹦地老高,一直把木棍往我手里拱。我把脸凑上去蹭了蹭它的额头,接过了木棍,一下又扔了出去,它黑背上的毛在风里打了个弯,尾巴也甩了回来,扑在我的腿上痒痒的很,径直地朝着那个弧线的轨迹就冲了出去。
“还逗狗呢?王川。”
“啊,是啊,这可是我的战狼。”我比划了几下拳头,“有可能是德国牧羊犬和中华大田园的串串,那也是聪明的很。”
“那还不是只土狗。”
“嗳,你这话,我要带到部队的。”
他没接话,李壮的眼珠子就没从那条充满着新生活的道路上挪出来。用不了多久这个夏天就会过去,但是我们没有学可以上了,刚刚成年的我刚好可以去当兵,对于李壮来说一身臃肿的身材喝个凉水都会长肉,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出路。最近村里来了很多新面孔,水泥筒子铁皮管子到处都是,各种厂子开始建设,老一辈很是支持,零工不用出去找了,也很方便。但是李壮却更想抓紧进城了,不知道为什么,按他的说法是长大了不想再沾一点土坷子味,也听不惯村里那些起起伏伏的狗吠,在我看来,八成是他城里那个有钱的叔。
据说他叔在县城里混出了两套房子,好几辆车,做着什么大生意,李壮一开口,他叔就答应了,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来接,可能大老板忙着赚大钱不得空吧。
他看了看手腕上那块金表,从水泥筒子上爬下来就要回家。我也不敢确定那是不是块假表,城里人总是喜欢忽悠人,但是他说那是他叔给的,我还特意摘下来仔细瞧了瞧,透明地表盘后盖,石英机芯,里面的机械半圆晃来晃去,都把我看出了神。
每次瞧见,我都会多看上两眼。
可是李壮已经走远了。
我叫回了黑子,它又把木棍递了上来,我塞进了裤衩的口袋里,拍了拍它的背,就往家走。
2
村头是我回家的必经地,因为那儿有一个小水湾,黑子总是喜欢过去喝上两口,然后再用它的大舌头唰唰地舔我,搞得我也得下去淌几下。
但是还没到村头,黑子就开始弓着身子,尾巴和背上的毛都竖了起来,冲着水湾旁边一辆灰色的面包车叫了起来。
黑子的叫声特别大,嘴角都咧出了后牙槽,咯吱的声音像是咬了口木棍。两条后腿曲起来又顶上去,前倾的身子都快咬到了面包车的后屁股。我上去拉住了它,抚摸着它的脊梁和耳朵。
估计是什么味道,黑子以前也有过这样,结果是两个小孩弄得臭掉的酸菜鱼,把我笑的不行,我抬头看了一眼。
面包车的排气管还在缓缓地出着几股确实刺鼻的烟,像是满油箱烧的什么烂骨头,还带着一种窟窿裂开的声音。侧面和后面的玻璃都被封住了银白色的铝皮,没有车牌,往里什么也看不到,驾驶室的玻璃开着,还有一只手伸在外面,除了手腕上的一块金表,手指上还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烟,眼看就要烧到他那枚金色的戒指了。
那个男人探出了头,太阳穴下方有个凹陷的疤痕,两个老鼠眼窘在一起,把眉毛都粘住了。鼻子两侧还有几个打散了的痤疮,不规则地往厚厚的胡渣上落。
“对不住对不住。”
我拽过了黑子,它不肯走,直楞的腿把泥巴地拉出一道印,我抱起它躲开了男人的一口浓痰,扭头赶紧走掉了。
村里的建设让这些稀奇古怪的人总是穿插在各个角落,好像周围那些建场的荒地还不够用,那些商人要把村子啃食完了才成,你家的菜地,你家的屋脊,甚至你家的狗,都不想放过。
只有夜晚入睡的时候,那些聒噪又轰鸣的陌生金属声才会停下来,然后是挨家挨户响起来的狗吠,让人觉得乱地有序,吵地安心,一声汪汪能把月亮扯下来盖在整个村子上,留住那原来的乡土味。
像李壮一样,不太喜欢乡土味的还有很多,过街第二栋平房里十来岁的小孩,张大山,就天天穿着一身牛仔,连戴着的小黑皮帽上都有五六个穿孔挂着五六个小铁环,跑起步来碰得叮当响,还伴随着不停地嘻笑。
他又来了。
张大山站在我家门口像个土匪,把帽沿压得老低,侧着身子紧贴着墙面,还把脚踮起来,又变成了只跳芭蕾舞的鸡。最讨厌的是他那个紧握的拳头,因为里面总会藏一个小石子。
他丢了过来。
不是砸我。
黑子又被他砸中了,身子一扭,汪了一声,就要冲过去追他。张大山更兴奋了,当着我的面又变成了一只刚钻出笼子的猴,转着圈又蹦又跳地拾起了地上的另一块石头。
我又拉住了黑子。
“滚滚滚,砸你家狗去!”
张大山做了个鬼脸又顶着那个破洞帽子跑了,但愿他能一屁股跑进城,拿更大的石头去祸害那些稀奇古怪的人去。
3
黑子是只三岁的狗,从头到尾都很机灵,棕色的肚皮和通长的黑背每次跳起来够我的时候都会披散开来,配合着嘴里又伸得老长的舌头,一起往我身上贴。
它最喜欢小木棍,而且好像记得一样,咬断一根还必须给它找个差不多的替代上,跑起来追木棍的样子就是一只狼。黑子的嗓子叫起来也好听得很,汪汪的声音像是喉咙里塞着个空心的宝路薄荷糖,带着风和口哨的味道,天一黑就从院子里飘出去在空中与其他家的狗吠萦绕在了一起。
让我睡得特别的香。
可是今晚的狗吠到了后半夜就小了很多,几乎听不清,估计都睡了,黑子也是吧。
天还没亮,没有任何动静。
天微微亮,还是没有动静。
我爬起身来穿上衣服,去了院子里的茅房,顺手把口袋里的木棍丢了出去,等我尿完,都没有动静,还是脑袋里残留的那木棍轻闷地落地声。
我跑到院子里,黑子不见了。
我跑到门口喊着它的名字,除了几只鸡开始打鸣,什么回应也听不到。大门口那堵墙在褪色月光和初晨阳光的交织下发出一种不知所措的白,又把地上那块小石头映了出来。
张大山!
地上的土坑让我踩出了一道道痕迹,直冲冲奔向了他家的平房。
门是开着的,李壮也站在门口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没空管他,直接闯了进去。张大山站在院子里发着愣,只穿着一个三角裤头,和一个白布背心。我上去拉住了他的两个背心带子,直接拧到了脖子上,一把提得老高,冲他大喊。
“我家黑子呢!”
他肯定是看到了我圆睁起来的眼睛,一切没睡醒的迷瞪瞬间散在了悬空起来的腿肚子里。
哇一下,大哭起来。
那哭声把我的耳朵眼穿了好几个来回,我放下了他,他娘跑了出来,把他拽到了怀里,死命地骂着我。
“你个死孩子!偷俺家狗还打娃!”
我才注意到这次张大山手里紧紧攥着的是一段耷拉到大腿上的土黄色绳子,末端还有大剪子快速处理过的痕迹,平齐的印子没有一点啰嗦。
偷狗贼!
我转身又冲了出去,李壮拉住了我。
“王川,你上哪儿去?”
“黑子没了!”
“不就是只狗吗?”
我甩开他的胳膊,看着他木讷的脑袋,突出来的双下巴紧贴在脖子上,皱着被肥胖拉得平滑到没有一点棱角的眉毛,在耳朵沿后面是一辆停在街道尽头芝麻粒大小的车。
似曾相识。
我往前走了两步,又跑了起来,李壮还在喊着我,好像也跟着我跑了起来。
我看清了,是那辆灰色的面包车,车后面还加了一个废旧铸铁的后斗,后斗里蒙着一块黑布。
“黑子!”
“汪...”
我能听到,我确定我能听到,我跑得更快了。眼睛里那个散着烟雾的排气管让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团喷出来的气都好像把我往后推了几米。
“王川!”
李壮气喘吁吁地弯着腰大声喊了我一句,被面包车的那个男人听到了,他探出身回了下头,猛地把烟丢在地上,就踩起了油门。
车子一个使劲,从土坷子里窜了出去,半车高的后斗一颠,那块黑布往后掀了一下。露出了好多条狗腿,和搭在边沿上黑子的头。
“黑子!”
我摆动起来的双臂把那声嘶喊打了出去,那个男人从后视镜里看到了我,面包车像是吃了闷火的炸药,轮胎把坑坑洼洼的土地都要磨平了。
面包车轧上了一块石头,往左一歪,后斗翘了起来,黑子用力扒着铁沿,颠了出来,滚在了路旁,又撞在了电线杆上。
接着,面包车调整了一下车头,消失在了黑白之交的清晨。
鸡鸣的声音没有拐弯,穿透了我和黑子之间扬起来的沙土,黑子又微弱地叫了一声,我冲过去跪下来抱起了黑子,它的舌头吐在外面尝试着往我身上蹭却怎么也抬不起来。我的胳膊碰到它的肚子,凉的很,我小心翼翼地翻了一下,是一枚毒镖。
等我再去摸它额头的时候。
它已经没了。
李壮在后面拍了拍我,什么也没说,我回头看着他,他蹲了下来,叹了口气。
“黑子没了!”
他还是没有说话,
我撑开他的胸膛,摇起了他的肩膀。
“李壮,黑子没了!”
他咧起了嘴,嘴角压的很低,不断拍着我的背,还是什么也没说。我抱着他开始抽泣,稀稀拉拉的声音从喉咙里发了出来。那声音越来越大,好像不是哭,像是从我嘴里发出的狗吠,像是黑子在和我的告别,我和黑子的一声再见。
4
村子几乎没有什么狗吠了,那天夜里一半多的狗都被偷走了,村民们大多都是无奈,连李壮都是劝我算了,偷这些野狗,杂狗根本没人管。
不就是个土狗吗。
白天轰轰隆隆的机器还在继续,张大山哭了一场他娘又给他拴了只猫,他便逗起了猫来,一切好像都没变。夜晚也悄声了好多,但是我总能听到一些寂静的狗吠,我看着握在手里的那枚毒镖和那根小木棍,还是尝试着报了警,警察答应了立案调查,需要在场人做证说明情况。
只是李壮要进城了。
不过还好警察来的早,天刚亮,李壮拖着行李和我一块在张大山家门口说明了情况,他叔的车也来了,开着一辆黑色的奔驰,停在了通往县城的路旁。李壮先说完后和我简单说了几句,要去赶路就走向了黑色的轿车。
我把毒镖给了警察,他看了看毒镖收进了袋子里。
“这个够立案了,没问题。”警察看了看我,“还有什么补充?”
“应该没了…”我四处看了看,李壮的一个背包落在了地上,我拿了起来对警察说,“我先送过去。”
他正在往后备箱放行李。
“你的。”我把背包也丢了进去。
“哎呀,忘了。”
“说了送你的。”我摸了摸轿车的屁股,“你叔的?”
“嗯。我得走了。”他关上了后备箱,“别太难过了,不就是个土狗吗。”
我笑了笑。
“祝你挣大钱!”
他也笑了笑,没说话,上了车。
车子打着了火,我站的太近,排气管的烟喷在了腿上,我弯腰拍了几下。又闻到了一股烧烂骨头的味道,我皱了一下眉抬起了头。
驾驶室的窗户开了,伸出了一只手,夹在手指上的烟一弹,烟灰从那枚金色的戒指上,又滑落在了手腕那块金色的手表上,石英的半圆机芯,在透明的后表盖上晃来晃去。
我冲到了车前,一把摁住了车头。
用着几近狗吠的声音大喊。
“警察!还有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