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短篇 | 雪夜
“大雪纷飞,梦中少年如期而至。”
我梦着她一人坐在幽深晦暗的林间瑟瑟隐隐的哭,深蓝色的天是以银线绣满串白珠子的绢帛。
我梦着我的眼前曼立了个眼角斑驳了骊珠的悲女,在蟹壳青洇满团絮的雪片的天幕下归入无边萧索的冥寞。
文/陆长君
-
时恰桃月,鱼肚白的天光翻越小山柔缓的脊背,一团赤色的锦鲤口衔着颗红润滚圆的宝珠子自山巅腾跃而起,晨霞便似盒打翻了的臙脂,陈陈洒将在了犹自酣睡的世上。
那红鲤欢泛地把浪尾一摆,将口中的火珠一吐嵌在了天青色的绣绸上。拖曳着修素剪尾的一只晓燕从那珠中诞出,自鹅黄的硬喙中沥下满山叠叠金粉似的朝雾。
当朝雾还抚安着乡人们零落在野的甜梦,曲折幽长的山路已有人裹了素袍盈盈而行。
船头浮绣着缠枝腊梅的小鞋挞挞踏在被晨露濡湿的青色石板上,裙裥律动着的涟漪拂过足边柔韧的苔绒,两侧林列的红粉山桃开的正兴,时而垂枝恩赐下一两朵新鲜艳丽的柔瓣,打着轻灵舒缓的旋儿,落在走路姑娘浆洗的泛白的烟粉肩头。
天色渐熹,山间草木丛深,无数浅憩在春困中的灵兽随着走路姑娘轻轻浅浅的步子一应醒来。那姑娘怀抱着一只盛满了布衣的大榆木箍盆往泉水溶溶处去翻洗。乡中的人也鳞次从酣梦中醒转,散落在重山卧抱之中远近高低各不相同的幢幢茅屋,渐升起缕缕袅袅的炊烟。
村中的婶婆聚在一起,就著一捧新熟的葵瓜子,远远把那水边捶衣的姑娘瞧了去,一根根三寸不烂的软舌将那支传成乡中韵事的姑娘的平生款曲阙阙绕尽,七分实情足叫人茶饭难下,还添三分蓄意编串的秽辞,不肯饶恕地、淬毒地、恶向。
霞蔚的云霞已酿就女子靥畔的酡红,蹲踞在一川春溪旁的姑娘从足边铜锈的坛罐中摸出一把澡豆置于手掌中晕开,冷刺的泉水将她一双累年操辛的手浸噬的通红。一弯自掌间逡巡而过,就浅漪退却归川,遗留一尾霓色的屑沫,淙淙淌成一支水上的轻虹。
姑娘姓陆,名中带一君字,苦守深山十载,已把一个不归之人盼了整整十年。
一腔悲悯,积蓄着相思的愁怨,且故且新,亦是整整怆痛了十年,迤逦成了心上一片血色晕染的留影。
-
陆姓姑娘逢着她的萧姓郎君,亦沉做了乡民们口耳交传的一桩韵闻。那是窖在廊下被压枝的冬梅饱润的坛酒,即在春日轻暖的魇梦之中亦可将人醉的通透。
穷极九重碧落,再难以寻得除他之外的旁人,叫她于无数难眠之夜兀自辗转泫泣不置人间情景,任性地辜负掉数不清的轮月旖旎,花醉三千,却还痴儿般情愿而心甘。
那年霜序时令,金桂染做满山璀璨的金黄,并菊香袭人,次第开满叠峦重璋的山坡,谁能料到今日眉清眼秀一派娴雅静默的陆姑娘,也曾有一日驯胯下烈驹,肩披炎色飞氅,饱满坚贞张扬似血,在人世恶与疾的交流与洗灌之中兀自长成那样辉煌明丽的艳色。
山中草木葳蕤,浅绯色的霞落成驾着烈马疾驰的姑娘大氅上的一丛绣浪,灵兽异出,图教姑娘的英姿涉的不敢进前。宛若披薜带罗的山鬼神女,一任纵蹄驰骋。
铁蹄铮鸣,惊动山间生灵。丛林深处,歘然腾出一条白额吊睛大虫拦住了去路,状如白龙伏出。恶兽瞋目龇牙,尖利的齿涎下浑浊的唾液,啸声敲动山谷,轰鸣引踏地马蹄一阵麻酥,只惊得小童娇娥勒缰久住。
自后,凡有人把萧郎故事全做谰言问起,陆姑娘总是展一弯明媚捻愁的笑容,眉眼沁出十里阳春之水的温柔。
“真真假假,阴差阳错。我再不愿计较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亦不肯再肖想去日苦多。我只知的是,他的锦字辞令是真,他的牵挂惦念是真,若无他,也无今日的我。”
萧郎一支去势如电的羽箭,射穿了恶兽硕大的头颅,也将一个纵揽朗月入月的身影,射进了姑娘的心。
留下一只绛过蜜汁的箭头在姑娘的心中生了根,时常牵动她甜甜烈烈的痛。
-
陆姑娘与她的萧郎鹣鲽相恋之时,端的是通达而又明艳,清白而又勇敢。
那是少女亲用一双纤巧的柔荑,将自己最珍重爱慕的春光韶华与毕生难再倾付他人的无限真情,挽做一支支缀满琅萃珠华的钗,奁入情深不寿这一方红木雕花盒子中,郑重地交托与他。
陆姑娘一直爱眷着她的萧姓郎君,真切而又炽热的爱着。
水陌云川,啼鸣一曲长歌的雁成一行,掠过碧波江皋,掠过清湾浅流。一束吹飞残红的苹风,缘起于青萍之末。姑娘赤着一双玲珑的玉足,踏破水光涟动,张怀着欢欣笑语,把那梦中的人雀跃地奔向。
苍茫原野,水草丰茂,被风的纤指款织出一被纤薄的凉纱,盘缠上姑娘骨节玉净的双足。
姑娘踮起足尖,背着一双搅弄在一起的手,带着眉心一抹羞杀的涩涩,探头把口脂殷过的红唇印在公子的清素的颜颊上。
-
大雪封山,残冬如约而至。
靛青的天扬着白砂状的雪粒冰晶,只一夜便吹败了开在小阳春的满山葳蕤女华。
妇人们就着喷热的灶火把琳琳朗朗的食材闷做一锅香饭,抬头,却再未见到那个姑娘端着满盆浣过的衣服从村前走过。
好事的婆媳往那庐茅屋寻去,隆冬严寒,屋中早已里外凉的通透,除却凛风的低噎,不见半个人影。
四方的屋子,惨惨淡淡凄凄落落,只余地上一匹叠了四丈之长的布帛,却被不知何人就一把染了锈渍的铜剪,从身中拦腰铰断。
乡里人说,萧郎走后,姑娘每过半年,便织成一匹布帛。
城中传来那位姓萧的公子大婚的消息后,姑娘的布织的快了许多,一季便可织成一丈。
机杼咿咿呀呀的梵唱,全是姑娘说不清道不明的思量。
大雪纷飞的夜里,姑娘踩着一地在莲足下破碎斑驳的琼雪,往山中去了。
山中之神对听故事的孩童们说,那年暮岁,满山的瘦梅敛蕊不开,有一个眼角斑驳了骊珠的悲女,在蟹壳青洇满团絮的雪片的天幕下归入无边萧索的冥寞。
雪落无痕,梦中少年如期而至。
姑娘的梦啊,从此再未醒来过。
草色飞霜,燕渡海棠,山河作聘,天地为礼。
姑娘梦着自己著凤冠霞帔,挽了赤红的霞缎在手,眉压一束烈烈的华风,一路踏过天青垂水,迎向了她的少年郎。
梦中,她是那四海八荒最艳绝无双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