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与文学
零零后出生的猫,是幸福的一代。
记得以前我家也养过几次猫,基本都当作自走式捕鼠工具。重点是“工具”,并不指望它捕鼠,只希望起个威吓的作用。
我生命中的第一只猫,是个八零后,要是活到现在,岁数跟我也差不多。那时候的猫命贱,很少给它洗澡,所以更不允许它上窜下跳,一年到头都绑在阳台上。
绳子系得也不紧,主要是方便它看到老鼠的时候能挣脱开。猫对此心领神会,平时也就一直呆在绳子给它划定的范围內。人猫之间达成某种默契,十几年来相安无事。
只是因为缺少活动,吃得也不多,那只猫一直很苗条。关于这一点,一开始我也没意识到,那时只当猫长得都这样。后来有段时间我们没在那屋长住,把它散养着,不到两个月它体型涨了一倍。
猫吃得极简单,我们喂它,都是吃剩的鱼肉鱼骨,随便兑点剩饭剩菜。有时会买半腌渍的咸鱼给他吃,算是比较丰盛的。它一般只从米粒里挑出零星鱼肉来,其他的都不怎么碰。外婆估计是考虑到营养搭配的问题,明知它不吃,也还是每次给它加米进去。
猫很聪明,就是比较懒,跟人很像。它的窝是个牛皮纸箱,周围是盆栽花草。但空间狭窄,风景并不惬意。因为每天浇花的缘故,它那块地方长期阴湿,看起来很不舒服。可它似乎不介意,偶尔逗逗小虫,打打哈欠,磨磨指甲。我小时候经常吓它,它就一阵乱窜,于是从门后探头观察我的动静。久了,彼此好像很享受这种互动。
这种互动并不常有,因为我觉得它身上很脏。家里跟它接触最多的,只有平日喂它和给它整理猫窝的外婆。后来外婆去世了,不久后,爸妈通知我说,阿猫死了。那时我竟有点难过,写了首狗屁不通的小诗纪念它。想起过去种种,心里不免有些遗憾,经常吓唬它,也没有多看看它,它唯一一次成功捕鼠的神威,我也没能目睹。只是看到今天它的同类们,得到很好的照顾和宠爱,我才稍稍不那么内疚了。
不知道猫是什么时候时来运转的,大概靠的是先辈们前仆后继怒刷出来的“猫品”。总之从某一年开始,我突然发现,猫原来是可以抱在身上的,可以放在床上一起睡觉的,可以跟它亲嘴的,是要吃昂贵的猫粮的,是有拍照分享价值的,猫是很萌的,甚至跟高冷的贵妇联系在一起。
这一切都颠覆了我的猫观,我感觉自己以前都白活了,我曾经竟然这样冒犯过一位贵妇,而我自己浑然不觉!猫女士在天之灵,想必不会太介意,毕竟这是一个藐视众生的物种。唯一可惜的是,直至她杳然仙逝,我不知错过了多少次请教她芳名的机会,只是执意地叫它“阿猫”或“妮妮”,实在十分失礼。
八零后和零零后的猫,简直分属矛盾不可调和的两个阶级。一个被当作工具,一个被当作女皇。猫们有自己的性格脾气,有特定的“猫设”,有很多属于自己的珍贵瞬间。这些值得纪念的镜头,不再是捕鼠时的敏捷身姿,只是卖萌,本能地卖萌,毫不刻意。偶尔来个冷艳的表情,于是众生倾倒,虔诚皈依。猫们成了“可恶”的资本家,靠一个日常的举手投足,就能剥削走我们卖命赚来的薪津。
随着对猫的消费诉求被商家有意唤醒,猫们算是彻底翻了身。这种事情也悄然发生在文学身上。真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花样。近些年来,阅读和写作成了新时尚,文字供应商们受人追捧,赚得钵满瓢满。人们每天要消费大量故事和观点,其中一些人也开始学习生产。这条产业链进来的人越多越好,所以生产商们自己承办了采购包装渠道物流和广告策划。虽然不完全明白其中的经济学原理,但他们很自觉地模仿前辈和大咖的做法,成为集体无意识的忠实一员。
有些人庆幸文学或者文字“客观上”得到重视和发展。然而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吗?好消息是,文学好像不再仅仅作为宣传和泄欲的工具。坏消息是它的打开方式完全变了味。不管做什么事情,行动的初始目的都是最关键的,不同的目的最终得到本质不同的结果。尤其是像阅读和写作这种较难检验实际成果的事业,在动手之前把握好目的就更显得重要。
当一名写作者出于对文学爱好开始写作,中途发现写作可以赚钱的时候,他便处在了生涯中最危险的十字路口。很多人在这个节点上堕落成文字工人,并且是一个妄图一夜爆富的链条底层。他们也对“勿忘初衷”这句话情有独钟,但似乎不像他们养猫的时候做得那么出色。文字消费者们与写作者也是同一伙人,他们不可能随便丢掉一只猫,却可以毫不犹豫地取关一个帐号。
读者们在没有觉察的情况下,花着时间和金钱圏养着写手。他们可能会每天在忙碌的工作之余,到咪蒙那里寻求治愈,把她想象成住在自己家中的宠物。他们偶尔会因作者富有表现力的姿态笑得像个孩子,兴奋之余又顺手投食,并且像晒猫一样在朋友圈里分享。
可是突然有一天,有人在他面前戳破了那层纸,之后看每篇文章,就处处都有毛病,于是断然取关,毫不客气。没有人会这么无情地对待一只哪怕只养了一个晚上的猫,如同对待作者和文字。其中有些人开始转投周冲,有些则关注元宿和图特。
发生在猫身上的历史性转变,于文学和作者而言只是一句空谈。这种空谈只养肥了出版商,养活了网络平台,养成了一帮不要脸的作者。文字失去了纯净和底蕴,有的人觉得它成了皇帝,其实只是一个风光的奴隶。文字这一全新的经济增长点,也顺便带来了一场文学的通货膨胀。对它的传统理解不值钱了,文学帐户里的余额成了泡沫。
于是出现了一些付费项目,现实货币和知识货币开始流通起来。既然知识贬值了,买一个现在的鸡蛋,需要过去的价格再垫上九十九个,那么我们就只好迎接新的挑战,争取自我增值的速度赶上知识贬值的速度。这样的游戏模式显然超出了大多数人的生理承受能力,“别人的时间”成了刚需,购买知识成功演化为购买时间。
如今市场上最畅销的“时间批发”形式莫过于兜售各类速成经验和成功学。在某些领域里,确实有合理的成分。比如语言学习、烹调、美妆等等。但是当这股浪潮开始打起了文学写作的旗号时,问题就浮出了水面。
首先,文学不是靠时间生成的。一个人写得多不代表写得好,文学能力不依赖积少成多。在“知识=时间”的可逆等式推导下,学员们试图购买“导师”们的文学时间,他们觉得从事文学时间长,自然具备相应程度的“文学知识”。但他们从没想过自己购买到的究竟是什么。这是一场无知者与无知者的交易,局外人也帮不了他们。
其次,文学不像猫一样长得都差不多。文学样式丰富,加之大家从小接受的语文教育,对文学的理解往往偏狭。因此,现实里文字优劣具有很强的迷惑性。一只剃光了毛的猫我们不会觉得它萌,可是一篇空洞无物的散文,我们却会觉得它美。文学欣赏如此能够欺骗人,也就不敢保证“导师”们是否也被蒙在鼓里。
最后,其他技能讲究的是一个“会不会”的问题,却没有人说过“我会文学!”即便是改成“我会写作”,说出来也颇觉心虚。到底怎么才算“会写作”?一只猫身体健康、长势喜人,别人会称赞你是个合格的“铲屎官”。然而一篇文章阅读破万,点赞上千,经多家大号转发,却也不意味着你是什么合格的作家。
你可能写得很烂,只是烂得合人胃口。读者那么多,免不了有些人就是像秃鹫,爱吃腐的,有些人像苍蝇,爱吃臭的。理想的读者应该像狮子老虎,拒绝过期发霉的食品。作者靠写作体现学养,读者也靠阅读体现修养,什么样的文章下面就聚集什么样的人,一望便知,证据确凿。
很多“导师”本身就是过期食品的生产者,他们对文学没有起码的怜惜。他们养猫的目的是晒猫,晒猫的目的是接广告。前期他们经营得比较粗放,直接授学员们以套路。后来恍然意识到这样容易被榨干,于是乎开始传授“反套路”,不再教他们直接刷流量,而是冒充打击浮躁督查队,劝学员们內服“阅读”,苦练“日更”,兼之外涂“读者意识”这副万能膏药,必能强身健体,持续输出。
学员们自然乖乖奉上“妙手回春”红锦旗,只是不知道到底是阅读起了作用,还是日更起了疗效,抑或是传说中的“读者意识”?总之既然每一样都努力过了,他们更愿意相信三者全都是良药。良药还得找人煎,于是“导师”们又冒着40度的天气现身煎药房,为众学员拆书领读,一味味不苦不涩,充实有趣的保健品入肚,瞬间神清气爽,年轻十岁。
所谓购买知识,不过就是购买一个安慰。只是知识不会把你套牢,安慰却能上瘾。真正的知识往往都不贵,甚至不要钱。但是生意人最擅长讲道理,这两年推销手册里就多了下面几句:1.天底下最贵的就是免费。2.免费的不懂得珍惜,付费的大家才会做笔记。3.花钱报写作营是为了认识更多比你优秀的人。4.花钱买知识是性价比最高的投资。
类似的话就相当于骂别人是疯子,别人是不是疯子与他何干?骂人只不过是为了强调自己“正常”。说免费的没用,似乎很有道理,潜台词就是:付费的一定有用。真是这样的吗?真的有比你更优秀的人在“营”里等你吗?花了钱一定能学到真知吗?大家自己掂量掂量。
从事文学创作需要的是良好的文学思维方式和扎实的基本功,需要严格的系统的训练,而不是一个又一个的“21天”。有这种功夫买课上课阅读文学,还不如养只猫好了,至少猫永远不诓人,不向你作虚假承诺,死了还给你留下美好的回忆。买写作课嘛,半年前你上过了什么,现在估计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吧。就凭现在这种趋势,跟八十年代比照,“零零后”文学普及依旧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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