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战国公子还是奸人之雄?
这是【资治通鉴随笔感悟】系列的第5篇文章
齐国孟尝君,战国四公子之首,战国时代特殊的政治人物。他门下宾客三千,在东方六国中素有贤名。与史料及一般印象不同,在《资治通鉴》中司马光对孟尝君的评价并不高,认为他不过是“奸人之雄”。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司马光对孟尝君有这般评价?
司马光在《通鉴》中记载了孟尝君(田文)的生平往事:
“靖郭君有子四十馀人,其贱妾之子曰文。文通傥饶智略,说靖郭君以散财养士。靖郭君使文主家待宾客,宾客争誉其美,皆请靖郭君以文为嗣。靖郭君卒,文嗣为薛公,号曰孟尝君。孟尝君招致诸侯游士及有罪亡人,皆舍业厚遇之,存救其亲戚。食客常数千人,各自以为孟尝君亲己。由是孟尝君之名重天下。
臣光曰:君子之养士,以为民也。《易》曰:“圣人养贤,以及万民。”夫贤者,其德足以敦化正俗,其才足以顿纲振纪,其明足以烛微虑远,其强足以结仁固义。大则利天下,小则利一国。是以君子丰禄以富之,隆爵以尊之。养一人而及万人者,养贤之道也。今孟尝君之养士也,不恤智愚,不择臧否,盗其君之禄,以立私党,张虚誉,上以侮其君,下以蠹其民,是奸人之雄也,乌足尚哉!《书》曰:“受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此之谓也。”
(孟尝君的父亲是齐威王的少子、齐宣王的庶弟,名田婴,封于薛(今山东滕州东南),称薛公,号“靖郭君”。把持齐国的实际政权。孟尝君名叫田文,是靖郭君田婴四十多个儿子当中的一个,出身不好,母亲是贱妾,,按当年的世袭规则,怎么轮也轮不到孟尝君接班。但孟尝君有一个强项,那就是善交际,为人热情,曾经劝父亲散财养士,田婴便让他负责这项工作。一来二去,日久天长,与宾客们混得极熟,宾客都争相夸赞他,于是纷纷劝田婴立孟尝君为嗣。于是等到靖郭君死后,田文成为薛公,号为“孟尝君”。无论是诸侯游侠还是逃犯他都慷慨接纳,常常养着食客几千人,于是威名震于天下。)
司马温公抛开世俗称赞,直言孟尝君养士不看好坏,一味图虚名养宾客,结党营私,不过是个奸人之雄,算不得是什么君子。
在对孟尝君的评价上,司马光和他的政敌兼好友王安石的看法一致,王荆公甚至直接说孟尝君就是“鸡鸣狗盗之雄耳”。
鸡鸣狗盗这一成语是说秦昭王听闻孟尝君是贤人,一请他心入秦,并任命为相。后来秦昭王听信谗言,囚禁孟尝君并预谋杀他。孟尝君听到风声想跑,可是跑不掉。一食客装狗钻入秦营,偷出狐白裘献给秦昭王的宠妾,让她出面说情放过孟尝君。孟尝君成功脱身,急忙逃跑。逃至函谷关时,昭王反悔,又下令追捕。此时恰是深夜,城门紧闭,又一食客装鸡叫,引起众鸡齐鸣,骗开城门,孟尝君才得以逃回齐国。
王荆公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各类作品中议论文的成就最大,多是政论文。他行文特点就是语言朴素简洁,文章短小精悍,概括性强,思想深刻,立论高远。唐宋八大家中,可以称得上是真正政治家的仅荆公一位,所以文风也是尽显政治家的高瞻远瞩和敏锐洞察。
他所著《读孟尝君传》就直接批评孟尝君不过是个鸡鸣狗盗之雄而已。现列原文如下:
读《孟尝君传》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译文:世人都称孟尝君能够招贤纳士,贤士因为这个缘故归附他,而孟尝君终于依靠他们的力量,从像虎豹一样凶残的秦国逃脱出来。唉!孟尝君只不过是一群鸡鸣狗盗的首领罢了,哪里值得说得到了贤士!如果不是这样,孟尝君拥有齐国强大的国力,只要得到一个贤士,齐国就应当可以依靠国力在南面称王而制服秦国,还用得着鸡鸣狗盗之徒的力量吗?鸡鸣狗盗之徒出现在他的门庭上,这就是贤士不归附他的原因。)
济安曰:
《读孟尝君传》是我国历史上的第一篇驳论文。全文仅有四句话,八十八字,却有四五处转折,严劲紧束,足见荆公笔力雄厚,气势轩昂。荆公直接指出孟尝君并不是“将士之人”,只不过是“鸡鸣狗盗之雄”而已。文章的观点非常新颖,与之前历史上对孟尝君的赞赏大相径庭,但是很有说服力。他认为贤明之士是指治国安邦的人才,正因为孟尝君门下尽是些鸡鸣狗盗之士,所以真正的贤明之士是不肯投靠他的。
司马温公和王荆公都是精通历史之人,两人虽说政见不一,但在对孟尝君的态度上都是一致的批评。他们都对孟尝君损耗国家财力搞个人消费,平白无故养着几千闲人的无良举动很恼火。温公认为,养贤要“养一人而及万人”,这才是正经的养贤之道。这“一人”出来做事,万人就可以沾染到他的仁政。孟尝君因为养宾客得美名,从庶子袭爵,得到了真正的政治实惠,尝到养宾客的甜头后就是毫无顾虑的养士,“不恤智愚,不择臧否,”阿猫阿狗的皆罗致门下,为己所用,只听自己的调遣,只为自己的利益奔忙,一心只想弄权,不是奸雄又是什么呢?
史记中曾记载了孟尝君的残忍。孟尝君在出逃秦国的过程中,路过赵国一个县,当地人听说了孟尝君的威名,都想一睹尊容,结果很令他们失望:“本以为薛公是高大威猛的大丈夫,没想到却是一个小矮子。”引起一阵狂笑。而这个玩笑的结果也是很严重的,“孟尝君闻之,怒,客与俱者下,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而去。”孟尝君就因为一句玩笑话,血腥地屠灭了一个县,其残忍可见一斑。
在《史记·孟尝君列传》最后司马迁也指出:“太史公曰:吾尝过薛,其俗闾里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曾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盖六万家矣。”
(司马迁曾经路过薛地,看到当地民风彪猂,老百姓动不动就打架,与世传齐鲁多儒雅风度不同。太史公问原因,当地人说:“孟尝君曾招致数万侠客奸人到薛地来”。由此可见孟尝君养士泥沙俱下,把各路流氓无赖都招集到薛地,致使薛地民风暴虐达数百年之久,连齐鲁风雅都涵养不过来。)
王荆公一生光明磊落,高雅志卓,但就是性格太过执拗,对人评价有些偏激。相较之下,温公评价历史人物,还是较为中肯的,实事求是,有可取之处他也肯定,比如对孟尝君的纳谏态度。
在温公看来孟尝君尽管无大善可言,但正如其广纳宾客一样,其心地也是很宽广的,司马光唯一欣赏的也正是他这一点。一次孟尝君出使楚国,楚王送他价值千金的象牙床,并派一个叫“登徒直”的人先护送回齐国。登徒直一看这倒霉差事,心想“万一有些损坏,卖儿卖女都赔不起”。于是找到孟尝君的门人公孙戌,说只要有办法免去此行,就把家藏宝剑送给你。公孙戌于是对孟尝君说:“您第一次以大使的身份出使楚国,就接受了象床的重礼,那出使其他小国,人家拿什么送给您呢?”孟尝君认为有道理,将象牙床退了回去,并且写了一张纸条贴在卧室门外:“人人都可以指出我的过失。”
司马光评价说:“孟尝君可谓能用谏矣。苟其言之善也,虽怀诈谖之心,犹将用之,况尽忠无私以事其上乎。《诗》云:“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孟尝君有焉。”
温公以《诗经》“采葑采菲,无以下体”一句来形容孟尝君。菲和葑,两种食用的植物,因其根部有时味苦,常被人丢弃。郑玄笺说:“此二菜者,蔓菁与葍之类也。皆上下可食,然而其根有美时有恶时,采之者不可以根恶时并弃其叶。”后用“葑菲”表示尚有一德可取的意思。这说明虽然温公认为孟尝君并无大善可言,不过是奸人之雄,但他的虚心纳谏还是值得肯定和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