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雨是向海的鱼。
散落在深海的鱼灵不愿拘于水深和黑暗的压迫,挤开海浪,挣扎向上。四围光线逐渐明朗甚至耀眼如同欢喜时,鱼灵要借助浪花被抛起的力,赶在它们如碎星坠海前跃起、翻腾,若有幸能逮住上逸的水蒸气,乘风至高,遇到冷气打着寒颤抱住聚集成云的小水珠,晃晃悠悠,偶尔颠簸,却也刺激而满足。
“哦!”小簇的惊呼——带点歉意又难掩兴奋的——小水珠碰撞融合,眼生的鱼灵因此打了照面,纷纷发出“呀”“哇”云云的感叹。
凝结成的胖水滴霸道侵吞了小粒的水珠时,众鱼灵带着歉意赶忙拽住差点从小水珠上坠落的鱼灵,挪了挪身子空出个位子,初来的那位安排妥当后方长吁一口气。
水滴胖到云托不住时,鱼灵“呀”“啊”“哇”的惊呼结成了这艘满载乘客的飞船尾端的透明喷焰。
紧张到失声,鱼灵紧贴水滴流线型的冷漠瑟瑟发抖,耳边是风裹挟着挑逗的压迫声。未知纷沓而至,成雨。
泡泡破裂迸出水丝和啪嗒声响,是雨砸向水洼又碎成了陌生的个体。鱼灵在水滴坐骑俯地自毁前旋转着跃向高处——总有更高的但终也奈何不了重力的雨——慌乱坠落。
稀里哗啦的雨声俯冲下来,昏睡的鱼灵被向低的水流托着下沉。
颠簸的旅程停在干燥和潮湿的交界,鱼灵被窒息的痛苦掐醒,虚弱但努力抓住水的边界,身体埋入水,呼吸埋入身体,方歇。鱼终究离不开水。
鱼灵说不清是天空离海更近还是大地更近,它只知道自己能在空中呼喊叫叹,啊呀哇呼,到地上和最初在海底一样,只能撅嘴张口,发出啪嗒的吐泡声,最多是近乎亲吻的“啵”声。似乎也足够了,初遇人世的大地,无需除本能和热爱之外多余的感情表达诉求。
虽然暂无放晴的迹象,鱼灵还是想顺着雨渍寻找更敞快的水域,水洼显然除了沥青或者石灰的四壁,以及与自己面面相觑的、早已熟识的水粒别无他物,缺了太多的生命,和盐。意识到后者的鱼灵正撅嘴吐出一个泡泡和“啵”声和水滴们告别,上空掉下连串的雨溅起的水粒在欢快地回应它。鱼灵才发现这雨,和小巷的墙壁、石板、夹住的一小块长窄的天空一样,灰得泛旧。
逆着蜿蜒下爬的细流向上,空气愈难闻,连不断冲刷掺新的水流也逐渐混浊发臭,像是海里这些年愈多的遗弃垃圾的味道,鱼灵屏住呼吸,想着或许人类就是这种味道,它想大吼让恶臭的人类远离鱼的海,也想回去做枕海而眠、抱海而居的总之归海的鱼。
好奇地趴在它背上的一小粒水滴讲了一路的故事。水粒说它们到了人类的垃圾桶里,鱼灵问它是不是人类都是这么臭,水粒自己没有味道,也就闻不到味道,在它背上滚了滚表示不知道。鱼灵感觉水粒在嘀咕,“或许是这么脏,不然怎么会让水族染了奇奇怪怪的脏颜色呢。”
鱼灵和水互通灵识,才得以交谈,人类就很难注意到这近无的声响,以及克服他们认知里的重力逆流而上的一小簇光泽被一小粒水珠拽着尾巴。
到垃圾桶口边的凸起出时差点被水冲下去的后怕还挂在嗓子眼荡来荡去,鱼灵和水粒的惊叫回荡在彼此的脑壳里随着下摔变得悬空。下坠向未明的虚无感戛然而止。“是个布娃娃。”水粒见怪不怪,鱼灵却因这巨大的人形物有些惊慌。它们落在了一个被遗弃的布娃娃上,布娃娃大睁着眼睛,雨落了眼里都不眨眼。“它害怕,怕闭了眼有坏东西。”小水粒自信地解释。叫布娃娃的人形物也在害怕,这使鱼灵的怕抵消了小半。
它们顺水而下时经过了布娃娃的眼睛,鱼灵一阵哆嗦,小水粒往它怀里拱了拱以作安慰:别怕,然后讲起它曾经随着水族一起成雨浇灌人类的庄稼,和人类公园池塘里的鱼混了个脸熟,帮失意的人遮泪。是咸咸的!小水粒有些得意。不不,那不是海,它察觉到鱼灵的心思,想解释人类眼睛流出来的咸东西不是海却发现有些困难。水粒上天入地来来回回,却只知道海很大,比陆地大得多,至于为什么人类的眼睛会流出海的咸和雨的水,它说不清。
鱼灵被冲到窨井边,从小洞掉了下去。对于刚刚的那声巨响和天地突然颠倒的景象,水粒认为可能是醉汉摔倒在了垃圾箱边后仰时弄翻了它,也可能是车撞翻了垃圾箱,总之是垃圾箱翻了,因此它们被气味令人作呕的脏水推出来,再被接连不断的雨涮洗干净,又被水流冲刷至此。鱼灵问它什么是醉汉,什么是车,水粒支吾了半天,说醉汉就是你这般叛逆出海又成雨向海的鱼,车就是你出海所乘的水汽和归海所骑的水流。
水粒这玩笑般的解释在鱼灵听来却满是责备,念及海,它寒颤般抽泣,差点把水粒颠落。水粒翻滚到鱼灵的前额,舔了舔它的眼角作安慰,尝到了和着咸味的清凉:是海!它激动得在鱼灵的额头上滚来滚去。鱼灵愣住,忘了哭泣,甚至听不见水粒的唠叨,兀自思索是在何时自己偷带了一小袋海藏在了眼睛里,还瞒过了最初叛逆而急于离海的自己。它不敢再哭,只是间或缩肩抽噎,生怕自己失去与海在陆地上的最后一点联系。
水粒嘀嘀咕咕被缓过神来的鱼灵捉到几分,它听到水粒在说水的族群总是在天地海间不断旅行,从海洋蒸发的水汽上升到空中成云,再化雨落地,最终又汇入江海;或者直接从地表蒸发,随风而动的云直接化作海上的雨。无论如何,你会回家的。水粒总结道。
它们顺着地下水淌了很久,讨论了很久为什么人类的眼睛也能流出海的问题。结合人类的恶行,它们一致认为人类是留在地面受罚的鱼,他们本性过于顽劣因而不被允许像鱼灵这样乘雨在天地海间穿行,但都还像所有鱼灵这样藏了一小袋海在眼睛里,以提醒他们来自何方,规劝他们好好赎罪早日归家。
城市的下水管道内像海底一样少光昏暗。顺水漂流了许久,鱼灵只记得水粒和它在讨论海底的事,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只恍惚感觉水流托着它轻晃,与耳边水波的软语合拍。
醒醒!水粒尖尖的声音戳破了鱼灵的梦境。头顶洒下几道间隔的光痕,把它俩笼在光的浮尘中。雨霁初晴,阳光澄澈。水粒催着鱼灵借蒸发的水汽回到高空去。
呼咻一下,鱼灵腾驾水汽升至高空,再度成云。它发现水粒那小东西不见了。“喂!”在空中,它又能发出这些能表达丰富情感的感叹音。一声轻轻的“哎!”回复了它,它还没来得及辨清方位,就有一声声接连不断的“哎!”将它围住,像是把它裹在了个泡泡里。四下里到处都是小水粒,用快乐织成云。“啵!”鱼灵下意识地发出自己的族落最原始的声音,只暂停了一瞬,一时间“啵”声四起——来自海的泡泡热吻着居天的云。
欢腾中,鱼灵们都未意识到自己在下坠,被风吹偏了航向,归海的雨长成了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