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干预接线员的最后一天
0：00am.
“你这个杀人犯!”
“魔鬼!是你杀了那个孩子!”
“你根本不配做一个自杀干预接线员!”
“我猜这个接线员一定是有心理疾病的，恐怕就是个精神病!”
“……”
手机的荧光是这间黑暗的房子里唯一的光亮了。
比起一月前的愤怒和歇斯底里，现在的我，已经平静很多了。
我叫孟谈，今年28岁，是个自杀干预接线员，曾经是。
关上碎了屏幕的手机，我又重新回归黑暗了，像是被一点一点拉入深海，逐渐无法呼吸。
这件事情，还要从一月前说起。
也是这个时间，我接到了我作为自杀干预接线员的最后一个电话。
做了太久的自杀干预接线员，心理确实是会出问题的吧，我想是这样，因为我在那通电话里，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我照例在第二声铃声响起的时候接起了电话。
“您好。”我已经接了一晚上电话了，负面情绪几乎把我压垮，但是我还是尽量让自己保持积极自然的态度。
“您好……”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干净，又略微有些沙哑，能听出是个很年轻的少年。
我该先开口的，但是那晚果然是有问题的吧，我等到他开口了。
“我叫林迪一，因为想让我当第一，所以给我取名迪一。”
林迪一，我知道他，是今年我省的高考状元，我还看过采访他的视频，视频里的他自信又优雅。
我立即打起了精神，好奇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拨通这个电话。
“我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压抑的环境里，我的父母离婚了，父亲在我母亲怀着我的时候出轨了，母亲差点流产，最后拼着命生下了我。”
“4月1号，愚人节，也是我来这个世界一段悲剧的开始。”
我静静的聆听，他说的很慢又很有节奏感，像是在听故事，但是他声音里的那种浓厚的哀伤，我无法忽视。
“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我一定要做第一，绝对不能输给任何人，要让我父亲还有那个小三看见，要让他知道背叛了我母亲是一件多么错误的事情。”
“是的，我的母亲，想用我的优秀来让我父亲后悔。我觉得那是一件很离谱的事情，但是她并不这么觉得。”
“我母亲是个家庭主妇，和父亲离婚之后没有了收入来源，她就一连打好几份工，供我读书，给我报各种补习班，我很感激她，同样也很恨她。”
“我没有任何娱乐的时间，每时每刻都要用在学习上，只要我没有拿到第一名，母亲就会抱着我痛哭，说她为我付出了这么多，我怎么能不努力，怎么能够输给别人，之后又剪掉我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
“我宁愿她打我骂我，我不想看她含着泪说着她对我的期盼，用这个枷锁把我牢牢锁住，无法动弹。我很累，每天就好像在脖子上套了个绳子，一点点缩紧。”
“我不知道人生的意义在哪里，我不清楚我的这段人生有哪个地方值得我展露一点笑颜的。我也知道，比我更累的人比比皆是，但是，我无法去体验他人的痛苦，没有感同身受，又要怎么做比较呢？”
“在一年前，我的班主任看出了我的不对劲，让我母亲带我去看了医生，是心理医生，诊断的结果是重度抑郁，我的母亲在医院门口大哭，疯了一样拽着我拼命摇晃，说她已经为我付出这么多了，为什么我还是不满足，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
“我又觉得窒息了，看到那些人的目光，我真的好想闭上眼就这么过去了，再也不睁开，可是不行啊，我的心也告诉我不行。”
“大概是从小到大，母亲对我说的太多太多了吧，我觉得，我得报答母亲对我的付出，我才能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我拼命的学习，每天只睡四个小时，用一切的时间来维持我这个第一名，同时又按照我母亲的意思，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她希望的模样……”
“‘我就知道你没什么事情，那些心理医生就是想要骗钱，一个学生会有什么心理问题呢？就是不够忙，忙起来，还会有什么问题？’她这样对我说。”
“或许吧，或许我真的没有问题吧，我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可是那种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我脖子上的绳子已经快把我勒死了。”
“但是我不敢表露出一点点，哪怕是有一点不满，一点疲惫，母亲就会含泪看着我，告诉我她有多么不容易，告诉我我一定要成才，不能够输给任何人……我不想再听到了……”
“我终于是……考上了最好的大学，当上了第一名。录取通知书送到的那天，我母亲很高兴，也破例给了我一小时的休息时间，我终于能出去走走了。”
“我看见了这个世界，以前从没有好好看过的世界，真的，很美啊，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公园，都有它不一样的美，但是……我太累了，没办法欣赏了……”
“我看着母亲在记者面前大谈教育，我真的，从没有那么想要逃离过，但是逃离，对我来说就是要一直受到谴责，我很害怕。”
“所以我想到了另外一种方式去解脱，那就是死亡。”
“我达成母亲的愿望了，我应该……可以去死了吧？”
少年的声音微微颤抖，连带着让我的心也揪了起来。
“你不要这样想，生活很美好，你已经熬出头了，可以去体验这个世界了，现在死了，不就什么都没有了吗？”
我尽量让我的语气更加平和，怕会刺激到这个少年。
电话那头的少年轻轻笑了一声。
“哥哥，我已经没有以后了，生活这样苦，哪怕是有很多的甜，也会被一起同化了。我很爱这个世界，但是同样，我也很怕。”
“别怕，你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拨打这个电话的，我可以帮助你的，你不喜欢你的母亲对你的桎梏，你可以远离她，你还有大好的未来和青春，你可以有很好的生活。”
“我知道的，你说的这些我都懂的，可是我就是不想再活着了啊……哥哥，我打电话过来，不是为了寻求帮助，或是我在犹豫，想要让人拉我一把，我伸出去的手，很早之前就被砍断了。我只是想要有个人倾听完我最后的话。”
我沉默了，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会坚持自己的想法，这样的情况以前也有过，我说破了嘴，电话那头的人也还是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个少年，对他来说，活着就像身处地狱，死亡才是解脱。
或许我那天晚上真的有问题吧，我对他说：“既然这是你所坚持的事情，那么我尊重你的选择，希望你能得到解脱。”
电话那头的少年笑起来了，我知道的，我的意见并不重要，他轻生的想法已经被自己肯定了。
“我以前一直想奔极，可是没有机会，不过现在可以尝试一下不带绳子的奔极了。”
说完，我就听见了风声，然后电话那头传来了尖锐刺耳的轰鸣，我挂断了电话。
11：00am.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睡着了，现在才醒过来。
去浴室洗了个澡，水花打在脸上，想起了这一月以来发生的事情。
先是这最后一段录音出现在网络上，然后迅速发酵。
林迪一的死亡，让整个社会都悲痛，他的母亲也在巨大的打击下去世了。
我还活着，所以矛头都到了我身上。
幸好我是个孤儿，不然我的父母也一定会很伤心吧。
我出去想吃点什么，但是没人愿意卖给我，我的信息已经被人肉在网络上了，我甚至要在门口摆上沙发才能安心睡觉。
我并不后悔我做的任何决定，说真的，他渴望解脱，我的言语起不了任何作用，而我同样也认为，他该得到解脱了。
哈哈，大概我真的是神经病吧。
12：00am.
我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地去便利店买了个面包，然后坐在河边吃完了。
吹着风的感觉真好啊，以前总想来这儿走走，可惜没有时间。
我把手机也扔进河里了，这样就好像，我再也看不见那些恶毒的话了。
我能够理解林迪一的话了，不知道我现在的感觉和当初的他像不像。
不过他一定是比我更难过的吧。
回想这一月的经历，同事的质问，老师的失望，网友的谩骂，一切的一切，在今天就要结束了。
2：00pm.
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有种很特殊的感觉，也说不出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只是觉得很美好，但那美好不属于我。
我有点困了，明明睡了挺久的，却还是困了。
3：00pm.
我回到了家，家门已经被撬开了，墙壁上用红色油漆写了杀人犯三个大字，屋子里的东西原本就破损的厉害，现在又被砸了一遍。
希望房东不要骂我才好，不过大概不可能。
4：00pm.
我买了个新手机，然后把这个月的房租还有家具的费用给房东转过去了，剩下的钱，我一股脑儿的捐给了希望工程。
5：00pm.
没有看网络上关于我的消息，虽然现在我的心已经像钢铁了，可还是抵挡不了一刀一刀往里插啊。
我又站在了河边。
今天的天气真好。
6：00pm.
天色开始暗下来了，扫大街的老大爷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大概是我站得太久了吧。
7：00pm.
天完全暗了，河边的人也变少了。
我依然站着，看着水波滚动的湖面，心里是说不出的兴奋。
8：00pm.
我打开了手机，把页面调到了拨打电话上，然后按下了那个我铭记于心的数字。
第一声铃响后。
“您好。”
“您好……我叫孟谈……”
9：00pm.
原来有个倾听的人，是个很愉快的事情，至少我这么觉得。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悦耳呢，不过看起来像是刚入行的新人，声音里有着我不曾有的希望和朝气。
小姑娘急哭了，我感到抱歉，可是，我真的累了。
9：30pm.
我最后和小姑娘说了再见，小姑娘哭着说了声“嗯”，然后祝福我下辈子有一个快乐的人生。
9：40pm.
我跳进去了，河水微凉，窒息的感觉不好受。
但是，眼前渐渐模糊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放松和解脱。
10：00pm.
“那个自杀干预接线员自杀了？”
“救回来了吗？”
“不知道，还在急救室里。”
“不会是作秀吧？”
“说不定呢，真恶心啊……”
11：00pm.
“啊……那个自杀干预接线员死了……”
“真死了啊？”
“什么？我就觉得这些网友太过分了。”
“是啊，明明人家就想死啊。”
“而且那个高考状元的妈妈，也不是什么好人吧？都是因为她，高考状元才会想不开的，凭什么只说这个自杀干预接线员啊？”
“就是，这代网民也太没脑子了。”
12：00pm.
“快听听，这是最后的录音!”
“这个自杀干预接线员怎么回事？连话都不会说，自己居然先哭起来了。”
“但凡她能专业一点，这个人就不会死好吧？”
“就是说啊，这些人能不能有点职业素养？”
“要是我，肯定会把人劝回来的。”
8：00am.
朝阳初生，万物苏醒。
“诶，今天的新闻看了吗？”
“看了，那个自杀干预接线员死了对吧？”
“是啊，真可惜。”
“嗯，林迪一和孟谈都挺可惜的。”
“啊？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