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情深,奈何缘浅
十七岁的阿姐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如今阿姐的美貌也就定格在了十七岁那年,一切变故来得有些猝不及防。在她大婚后的第二天就被夫家送了回来,第一天倾城无双的女子,如今口不能言,容貌已毁,只能日日将自己锁在深深的阁楼里。阿爹和阿娘整日叹气“当初我们为何要贪图沈家那些聘礼,如今害得如花的女儿只能在黑暗中了此残生?”
壹
凤阳的三月花香十里,我扶着丫头红袖徜徉在花的海洋。一场微雨过后,娇艳的花瓣上似撒上了夺目的珠宝。青棱棱的绿芽在枝桠上探出淘气的小脑袋,被一朵朵绚丽的花掩映住光芒。我知道沈家三公子今日定会如同那些娇艳的花朵一般,风流成性的他或许早已经忘记了几年前抬进去又抬出来的阿姐,我却夜夜难以忘记阿姐临死前那双隐藏了太多痛苦的眸子。
我捡着难走的小路蜿蜒而上,红袖在身后气喘吁吁“小姐,您倒是小心点啊,要是磕着碰着了,老爷夫人会把我扒皮抽筋的。”
我回首“小蹄子,亏了我平日里对你百般照应,说到底还是老爷夫人的丫头。”
红袖费力地跟着我“我的好小姐,您就放过我吧。”
望着那一袭惹人厌的白衣不断靠近,我放慢了脚步“红袖,过来,帮我做件事情。”
我被红袖推倒在沈清珏沈三公子面前的时候,他身边的伊人惊恐地退了几步。我低着头望着自己粉色的金丝小袄的前襟上沾满了零零星星的泥巴,浅紫色的裙裾正好铺在水洼上,绾头的珠钗有一支掉在了身侧。这样刚刚好,我侧头柔声道“红袖,快扶我起来。”
一只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身在半空,我低头莞尔,伸出自己的手,薄茧轻抚用力将我扶了起来。我侧目,身边的佳人远不及阿姐的风采。
贰
娇艳的花总是容易枯萎,而我则像是山野里长大的扶桑,一年四季生生不息。很久之前,大约是阿姐刚走的时候,阿爹就叹着气说“阿匹啊,你姐就是这样的命,我们只能听天由命。”
我忆着阿姐了无生气的眸子“阿爹,我一定会阿姐寻出一个真相。”
阿爹叹着气,佝偻着背“若当初过继给周世兄的是阿布,阿匹你留在家中,或者一切都会不一样。”他渐行渐远,最后终于在我眼前模糊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从那以后,我收起了自己的长剑,拿起了小小的绣花针。母亲望着父亲“老爷,我们的女儿终于开窍了。”善女红的红袖被母亲送到了我身边。后来父亲甚至还为我请了一名女先生,教我识字。
母亲说我是周家唯一的希望,只要我愿意父亲能为我上天摘星下海寻龙。而我今后最大的期冀就是为阿姐复仇,为我那凄惶无助的亲生父母逆天改命。
母亲望着我,苍老的眸子里竟蕴了泪花“阿匹啊,真是女大十八变,如今母亲都要羡慕你的样貌了。”我含羞“母亲才是倾世无双。”
母亲叹了口气“若不是沈家强娶阿布冲喜,吴家也不会成如今这副光景。”她用帕子抹着眼泪“你若得空,也去看看你的阿爹阿娘,纵使外人不知你是吴家的女儿,也莫要对父母不孝。”
我望着母亲,重重地点了点头。
叁
凤阳城说大那就是我们吴家和周家自从十几年前来这里定居,如今他们竟不知周家女儿是吴家小女儿过继而来。说小那就是周家女儿竟十日内三次与沈家三公子相遇。
那周家女儿风髻雾鬓明眸善睐,柳眉如烟,唇红齿白,盛颜仙姿惹得风流俏公子沈清珏彻夜难眠。这几年家里陆陆续续为他纳了几房妾侍,只是再也没有见过如吴家小姐那般可人的佳人了。如今见了着周家小姐,心如同被猫挠了般难受,知道周家也是这凤阳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索性不如找老太君迎回来当个正室。
父母百般不愿,怎奈我铁了心要嫁入沈家。阿爹阿娘也过来劝说“阿匹啊,当初我们贪图沈家钱财生生地毁了一个女儿,如今只愿你平安祥和。周家虽不如沈家,却也不是任人摆布的吴家,你莫要担心周家。”
我望着大红的霞帔上展翅欲飞的金黄色的凤凰“我是情愿嫁给沈公子的。”
阿娘叹了一口气“阿匹啊,你阿姐已经过世许久了,当初那把火沈家也不曾预料,你莫要再记在心中了,既然决定过去了,就好好过日子吧。”
我身着凤冠霞帔,火红的盖头遮住了我冰冷的眼神,木着身子,我任由喜婆摆布。既然登上了沈家的花轿,阿姐的命就由我来为她讨回,都道是天理轮回,报应不爽。我却道现时仇现世报,看看比阿姐多活了几年的沈清珏是否还能继续得意下去。
肆
红色的烛泪顺着胳膊粗细蜡烛上雕刻精细的龙凤的缝隙蜿蜒而下,我偷偷打量着这间房里的一切,几年前阿姐是否也如我一般鲜活,在同样的屋子里静待郎君的到来。
他进来的时候,我已经规规矩矩地坐在喜床上。他步履踉跄,我一动不动,他用秤杆挑起我的盖头“我美丽的妻子,不枉我们多次邂逅,如今我们可是鸳鸯双飞。”
我安静地望着他,他醉眼惺忪“阿匹,你的眼神充满仇恨,在这大喜的日子里,这样不好。新娘应该高兴,像我这样。”
月色朦胧,蜡烛依然噼哩啪啦地燃烧着,丝毫不在乎那未知的明日。我握握手中的纸包,就算他日我成了沈家宅子里的寡妇也算对得起黄泉之下的阿姐。
我坐在镜子前,菱花镜里我风姿卓越,沈清珏坐在我旁边“阿匹,你真是美丽,我眼里竟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了。”
我轻轻地在发髻上插上一只珠钗,漫不经心道“相公这可是折煞奴家了,听说几年前您抬进来的吴家小姐才是绝世美颜。”
镜中的沈清珏僵了表情“那时我正病着,谁料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情。”
我佯作不经意拢了拢鬓角“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这时下人来报老太君有请,我扶着红袖,理了理裙裾望向出神的沈清珏“相公,我们走吧。”
他回了神,站起身来,我体贴地将他银白的锦袍上那丝褶皱抚平,他拍拍额头“我真是多心了。”
我盈盈一笑“相公真是可爱的紧。”
伍
红袖兴冲冲地跑来说姑爷将那些妾侍送出去了一半,我摆弄着手中的扶桑,心不在焉地望着远处廊檐上郁郁葱葱的紫藤“人生最难把握的就是情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于我是情深,于他人却是薄情。”
红袖眨着眼睛“夫人说只要姑爷宠爱小姐,小姐就是幸福的。”
我无聊地扔了手中的扶桑,转身进了屋,留下一脸懵懂的红袖愣在原地。
沈清珏并不像传言中的风流成性,反而是个颇有抱负的上进公子。对我更是万千宠爱,母亲来看我的时候拉着我的手“阿匹啊,沈三公子对你的好,我和你父亲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只要你好我们就放心了。”看着抹泪的母亲,我竟恍然有种幸福的感觉。
望着他为我准备的一件件玩意,我颤抖着双手竟不敢去碰触,仿佛里面装的取人性命的毒。
红袖给院里一位干了许久的老婆子塞了十两银子,老婆子以为新夫人深爱少爷,忍不住探听过往,便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吴家漂亮的小姐嫁进来后,沈公子身体抱恙,拜过堂后被老太君召了过去询问病情。沈家上下都在惊叹吴家小姐的美貌,沉浸在美好中无法自拔。那场大火的起因谁都不知道,只知道先是从新房里烧了起来,熊熊的烈火像是泼了油般。三公子不顾身体抱恙,冲了进去,抱出被火烧的面目全非的吴小姐。那夜的沈家异常安静,三公子抱着吴小姐许久许久才慢慢说道“明日将吴小姐送回吴家,重金送回。”自那以后,三公子开始沾花惹草。
陆
珠钗在我手中颤抖着,却始终插不进发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扶住我的珠钗“夫人,你还是如我们初见般莽撞,不过是出个门,竟高兴成这样。”说完,他咳了几声,用帕子拭了拭嘴角,看了一眼,装作无事的样子将帕子匿了起来。
我用颤抖的手从首饰盒里拿出一个香囊“相公,这是奴家为您绣的香囊,您若喜欢就收了,不喜欢我再做就是。”他握住我的手“既然是阿匹做的,我都喜欢。”我低头不让他看到我眼中的泪珠。
入冬的时候,沈清珏已经咳的不能再走路了,他恹恹地躺在卧榻上,我倚在他身边,天气难得的清朗,一切却都要结束了。他费力地抱紧我“阿匹,有些话我现在不说,也许以后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我望着他“等你病好了,我们以后慢慢说。”
他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阿布是自焚的,她嫁过来的时候已经有身孕了,她想回到自己的家里等她的情郎。”
我手中的瓷碗啪啦一声掉在了地上,我急忙弯腰去捡“我知道阿布是你的姐姐,我也知道你在我的茶水里放了东西。可是我就是喜欢你,也觉得对不起阿布。有时我想,只要能遂了你的心,我还有什么可保留的。”锋利的瓷器割破了我的手指,我却感觉不到疼痛“如今我也没多少日子了,凤仪钱庄我为你存了些银钱,你若他嫁也是够你丰衣足食的。”
我泪水涟涟“我对不起你,如果早知道……”
“如果有来生,我愿第一次娶的就是你。你莫要自责,一切是我咎由自取。”他打断了我。
终
父母望着披麻戴孝的我泣不成声“你的命好苦啊,好好的一个姑爷怎么说去就去了呢?”
我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切似乎都与我无关了。耳边恍然是母亲的低泣“如今你又有了身孕,将来孤儿寡母的可怎么过啊,沈家会不会欺负你们。”
有雪飘来,浸湿了我的眼眶,我的罪孽只能来生再赎,只愿他能再给我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