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请告诉孩子,阅读是一种信仰
珠玑妙语
阅读是一种高贵的坚持,坚持的背后是一种幸福的收获,而在坚持之后如何收获幸福,就要看你读什么样的书,怎么样读书。
阅读可以培养一种能力,就是发现过去的能力,发现现在的能力和发现未来的能力。
阅读能让我们的感觉变得敏锐起来,让我们充分地享受世界,享受人生。
人因阅读而高贵。
各种各样优美的动作和姿态中,最优雅的姿态是读书。
一个好的读书人读到最后可以达到一个境界,知识有如漫山遍野的石头,他来了,轻轻一碰,那些石头好像受到了点化一样,变成充满活力的雪白的羊群,在天空中奔腾起来。这是阅读的最高境界。
如果我们读一个作品不把“眼”读出来,那就不能说你已经读懂了这个作品。
值得我们用宝贵的生命,用我们宝贵的时间去看的书只是微乎其微。
经典应该是最值得读的书,可是,今天很多人基本上不看经典,这是非常糟糕的。
所有给予思想、给予人们力量的书就是我说的打精神底子的书,就是向善、向美、向智慧的书。
成为高贵的人,成为高贵的民族,岂能不看那些具有高贵血统的书呢?
读没有文脉的书,对你的精神世界毫无益处,对孩子的写作也毫无帮助。
明天是世界读书日,非常高兴在这个时候和大家聊一聊阅读。阅读是一种高贵的坚持,坚持的背后是一种幸福的收获,而在坚持之后如何收获幸福,就要看你读什么样的书,怎么样读书。换句话说,阅读应该有讲究,有选择。今天,我想与大家分享三个问题:阅读到底有什么意义?阅读有什么讲究?阅读是否有选择以及应该如何选择?
阅读的 意义
关于阅读的意义,我的第一句话是:阅读有助于人类壮大经验,并创造经验。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任何人不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经历过,那么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永远是九牛一毛。客观讲,我们对这个世界根本不可能有完整的知识,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在一个非常狭隘的领域里生活着。有了文字,书就出现了,书呈现了不同时间、不同空间里他人的经验。我坐在家里看这本书,就把他人不同时间、不同空间、不同的经验转化为我的经验,于是我就变得丰富起来。
阅读培养的是什么?培养的是人的眼力,发现这个世界的眼力。同样一个世界,同样一种生活,为什么这个人能够发现很多东西,而那个人不能发现?原因其实非常简单,能够发现这个世界的人一定是有知识的人,而获得知识的主要渠道就是书本。通过阅读可以培养一种能力,就是发现过去的能力,发现现在的能力和发现未来的能力。所以说阅读壮大了经验。
为什么说阅读还创造了经验?道理也非常简单。同样一个场景或一件事情,有的人可能没有什么感受,有的人却能从中发现些什么,从而丰富了自己的人生。比如废名先生在其小说里写到过这样一个场景,说一头牛从一棵梨树下经过,牛碰了一下梨树,梨花纷纷地落在牛背上。这个场景在一个没有知识、没有文化的人看来,也许什么感受也没有。但是废名感觉到了,他觉得这个场景是一幅画,一幅非常漂亮的画。废名为什么能感觉到这是一幅画?因为废名是一个读书人。阅读能让我们的感觉变得敏锐起来,让我们充分地享受世界,享受人生。知识,能够让我们把平庸的世界变成非常高雅的世界,让无趣的东西变得有趣,让我们丰富、实实在在地享受生命的过程。
我的第二句话是:人因阅读而高贵。读书人与不读书的人其实不用介绍,可以看出来。阅读潜移默化地培养我们一种东西,叫气质。我去学校讲课,对孩子们说:“孩子们,关于读书的道理校长讲了很多,但是有一点你们可能没有听到,那就是读书能让不怎么漂亮的女孩变得漂亮,能让不怎么英俊的男孩变得英俊,能让漂亮的女孩变得更加漂亮,能让英俊的男孩变得更加英俊。”我去鲁迅的老家绍兴开讲座,我说这个地方曾经出现过一个伟大的文学家。所有的人都自豪地讲是鲁迅。我开玩笑地说:“你们是否想过,鲁迅这个老头儿如果不是一个读书人,又会怎么样呢?他走在大街上,也许你都不会拿眼睛看他一眼,为什么?因为这个老头长得太一般了。”可就是这个老头儿当年留下的黑白照片,你今天再去面对的时候,就如来到塔山之下,如高山般令人仰止。鲁迅是什么?是一座高高的山,这座高山让你肃然起敬,甚至有一种压力,这种力量从哪里来的?就是书本给他的,书本就有这么大的力量。
我的第三句话是:阅读是一种优雅的姿态。人类,无疑是所有动物里四肢最发达的物种,可以展示各种各样的姿态和动作。一头牛,怎么训练它,就是几个动作。天上的鸟长得再好看,训练它,也就是几个动作。人类到底能摆出多少个动作来?在座的所有人都不能说清楚。大概是无穷无尽的。所以人类是世界上最优等、进化得最好的物种。各种各样优美的动作和姿态中,最优雅的姿态是读书,难道还有比读书更优美的姿态吗?
我要说的第四句话是:天堂是一座图书馆。阿根廷图书馆馆长博尔赫斯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他曾经说:天堂是一座图书馆。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天堂?也许有,也许没有。如果没有,也没有那么严重,因为我们还有书在。为什么不能把阅读作为一种宗教行为来看待?完全可以把读书看作是一种信仰。
关于读书的意义,我说这么四句话。这是我的表述。
阅读要有 讲究
接下来我谈第二个问题,阅读有什么讲究?从读书本身来讲,自然有所讲究,才能把书读好。
第一个话题是个性化在阅读中的意义。个性化是阅读的关键,以前我们只谈阅读不谈如何阅读,即使谈阅读,也没有人注意个性化在读书过程中那份举足轻重的意义。很多人读书,但未必会读好,读不好的原因就是读书方面全然没有个性。我曾经在北大课堂上说过一句话,读书也有一个拒绝同类书的问题。什么意思?当一本书流行,你要学会有选择地拒绝,你读我未必读。做文章最忌讳的是雷同,读书最忌讳的也是雷同。
读书要有个性。道理非常简单,一群孩子走在一条路上,他们看到的风景是一样的。另外一个孩子,走在一条没有人走的路上,他看到的风景一定是不同的。他就有话语权,他的知识就有独特性,而独特性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面对那么多的书,要有充分的自主意识、驾驭意识。知识有时候是欺人的,无驾驭意识,知识就成为一无是处的石头。一个好的读书人读到最后可以达到一个境界,知识有如漫山遍野的石头,他来了,轻轻一碰,那些石头好像受到了点化一样,变成充满活力的雪白的羊群,在天空中奔腾起来。这是阅读的最高境界。
第二个话题,阅读书本要选择有效地切入文本的视角。无论是孩子,还是成年人,都要有自己的读法。一本书有各种各样的读法,收获肯定是不一样的。举一个例子,俄国作家契诃夫有个短篇小说叫《凡卡》。小孩在鞋匠店里当学徒,给爷爷写了一封信,讲自己当学徒的苦难经历。我问孩子们,这篇小说写的什么?一个小男孩毫不犹豫地说,这篇小说写的是沙皇俄国残酷的统治,是对沙皇俄国的血泪控诉。这个回答对吗?我们不能说他错,因为契诃夫的小说确实带有对社会现象强烈的批判性,不能排除他对这个社会现象的抨击。但是如果只是这么去读这个小说,我认为有问题:如果这篇小说关于这个小男孩在鞋匠店里当学徒的苦难经历,不是以小男孩写信的方式写出来,而改为作家本人直接写出来,世界上还有小说《凡卡》吗?肯定没有。这篇小说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细节,小男孩写完信后,把信放在信封里,把信封放在信箱里,信封上没有爷爷的地址,只是写了一行话:乡下爷爷收。这是一封永远不能到达的信。如果这个小说没有这样一个细节,请问这个世界上还有小说《凡卡》吗?大概也没有。这个细节就是“眼”,如果我们读一个作品不把“眼”读出来,那就不能说你已经读懂了这个作品。所以我说阅读要选择最佳的切入文本的视角和角度。
第三个话题,谈谈我读书的经验。我总结为:发现并发展别人未展开的动机。坦率地讲,我经常在看他人作品的时候受到启发,然后我立即着手把它变成一篇小说。这不算抄袭、模仿。一个作家当时写东西的时候,他可能没有想到这个地方有文章可做。我发现了,并且发展了他没有展开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我的了。看书,要在别人的书里面“偷”东西,他放在那里,他没有使用,我完全可以拿过来用。
比如我读过契诃夫的一本书。契诃夫生前有一个习惯,就是他突然想到一个词,或者一个短句,会马上写到本子上,也许以后就能变成一部短篇小说或者长篇小说。契诃夫去世之后有人把它整理成一本书,就是一些词或短句。其中有一句话特别好,如果契诃夫活着的话,也许这句话会写成一本小说,可惜他去世了。这句话非常简单:一条小猎狗走在大街上,它为它的瘸腿感到害羞。这句话有很大的创造空间,非常有味道,大家仔细地琢磨。如果这是一条普通的狗也就罢了,可它是一条猎狗,猎狗的腿应该是长的、直的,可是它的腿是瘸腿。如果走在没有人走的路上也就罢了,可是它偏偏走在大街上,所以它才为它的瘸腿感到害羞。这句话很有意思。因为这句话,我找到了灵感,写了一篇短篇小说《罗圈腿的小猎狗》,很受孩子们欢迎。我偷了契诃夫的东西吗?我模仿了契诃夫的东西吗?没有,因为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阅读要有 选择
阅读有选择吗?家长们一定要思考一个问题:不要看到孩子手头拿着书就高兴,一定要把书拿过来看看,要看他看的是什么书。今天这个时代是一个读书丰富,甚至丰富到泛滥的时代。但是也可能是阅读质量下降,甚至是严重下降的时代。世界上有这么多的书,难道不值得我们去看吗?值得我们看;但真的都值得我们去看吗?不是。值得我们用宝贵的生命,用我们宝贵的时间去看的书只是微乎其微。
为什么有“经典”?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只能活那么多年,可是书却是那么多,那怎么办?人类想到一个办法,就是把一批人养起来,专门看书,然后给我们辨别这些书,告诉我们什么书是最好的,是值得看的。通过一代代人的摸索,慢慢就总结出那些好的书都具有哪些品质。像《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聊斋》、《战争与和平》等书就是这样的书。这些书就是经典。经典应该是最值得读的书,可是,今天很多人基本上不看经典,这是非常糟糕的。
关于图书的选择,我要宣扬几个观点。
第一,书分两种,一种是用来打精神底子的,一种是打完底子之后再读的书,尤其是对孩子来讲。现在中小学的情况是,打精神底子的书很少有人读,只读打完底子后再读的书,而把打完底子之后再读的书用来打底子了。这是非常糟糕的情况。打精神底子的书是些什么书呢?对孩子来讲,应该是大善大美大智慧的书,是奠定他人生观的书,是奠定他思想品质的书,是奠定他能有健康心灵和健全人格的书。在成长过程中,过去我们省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阅读时机和环境,那就是在孩子三四岁的时候开始读的书,这种书叫图画书,在日本叫绘本。这种书相对较贵,非常漂亮。这种书在西方发达国家的中产阶级家庭,每个孩子可能消耗100多本。这种书就是给孩子打精神底子的。
当然并不是所有打精神底子的书都是图画书。所有给予思想、给予人们力量的书就是我说的打精神底子的书,就是向善、向美、向智慧的书。
第二,书有血统,有高贵或不高贵之分。我不是强调只看高贵血统的书。成为高贵的人,成为高贵的民族,岂能不看那些具有高贵血统的书呢?《红楼梦》、《战争与和平》、《安徒生童话》,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你都要承认这些是具有高贵血统的书。鲁迅的书就是有高贵血统的书。
我还有一个观点,读有文脉的书。天下的书分两种,一种是有文脉的,一种是没有文脉的。读没有文脉的书,对你的精神世界毫无益处,对孩子的写作也毫无帮助。很多家长问我,孩子作文写不好,有什么办法?我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读书。有的家长非常困惑地对我说,他的小孩喜欢读书,但他们把书目告诉我后,我的回答是,这些书怎么能帮助孩子写好作文呢?没有文脉的书,单词量这么小,意向那么简单,毫无想象力,编制的故事毫无境界可言,连一段像样的风景描写都没有。
风景描写就这么重要吗?在我看来,风景描写最能体现写作功夫,若把自然风景描写得不落俗套,而且把它与作品的情调、氛围和人物的情境融为一体,这是很难的。我小时候曾抄写过大量的描写自然风景的片段,这对我今天的写作受益匪浅。可以说,本人今天之所以能写一些小说,能写《草房子》,能写《青铜葵花》,能写《根鸟》,能写《我的儿子皮卡》,原因就在于我小时候看了具有大量风景描写的书。风景描写有助于孩子写作能力最基本的培养,非常非常重要。作品不是说只写一个人,这个人跟他周围的环境没有关系吗?跟天空没有关系吗?跟那天的天气没有关系吗?离开了周围的环境,其实得不到彻底的解释。
我有个学生小说写得很好,但是我要求她必须再次修改。她问改哪?我说不管你改哪,你至少加上十段以上的风景描写。小说主人公人生最后的阶段是在过山车里发生的,在过山车旋转的时候难道没有看到天空?你为什么不写天空?这个女孩子非常聪明,拿回去一个星期之后,又把这个作品重新送到我的手上。这个作品顿时因为十段风景自然地切入,变得熠熠生辉。
风景描写太重要了。现代文学史上的大文学家,鲁迅、沈从文、废名、萧红都是风景描写的大师。今天小孩拿的书,不要说一段一段的风景描写,连一句像样的风景描写都没有,他们就看那些干涩、枯燥的文字,你想想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我小学5年级的时候没有什么书看,我的父亲有两柜子书,里面有很多古典名著,还有鲁迅作品的单行本,因为没书看,我就看鲁迅的书,看着看着就看进去了。到初中的时候,我对鲁迅的作品达到痴迷甚至疯狂的程度。这些年,关于中小学语文课本里面放不放鲁迅作品的话题争论不休,有人说今天的小孩不喜欢看鲁迅的书,说鲁迅的书看不懂。可是,我小时候怎么能看懂?难道现在的人智力退化了吗?不过是阅读语境改变了,阅读的趣味改变了。
我曾经创造过一个纪录,语文老师布置了一个题目,我自己一口气写了三大篇作文。鲁迅的精神、鲁迅的境界、鲁迅的口气和腔调顺着我的笔留在了作文上。当时我不知道叫什么,几十年后的今天我知道了,它叫文脉。而我们,就应该多读一些有文脉的书。
阅读从根本上讲是一种人道主义行为
2012年年初,瑞典驻华大使馆文化参赞艾娃女士陪同瑞典作家马丁·韦德马克到我家做客,共同商量一件事:作为瑞典作家的马丁和作为中国作家的我,各写一个题材一样或主题、道具一样的故事,然后合成一本书,分别在瑞典和中国同时出版。聊天期间,马丁无意中讲了一件事:有个人家有两个儿子,老大因为当时家庭经济拮据,未能升学,也就是说未发生阅读行为,而老二则因为家庭经济情况得到改善,有条件上学,也就是说,发生了阅读行为。后来,一个科研机构对兄弟俩的大脑进行了细致的科学测试,结果发现,那个不曾发生阅读行为的老大的大脑,发育是不完善的。听罢,我立即在脑海中迸发出一个观念:阅读从根本上讲是一种人道主义行为。此话一出,记得当时,所有在场的人似乎都震动了一下。
我一直坚信,阅读不仅仅是一种行为,还是一种人生方式。
阅读是对一种生活方式、人生方式的认同。阅读与不阅读,区别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或人生方式。阅读的生活和人生的那一面,便是不阅读的生活和人生。这中间是一道屏障、一道鸿沟,两边是完全不一样的气象。一面草长莺飞,繁花似锦,一面必定是一望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荒凉和寂寥。
一种人认为:人既然作为人,存在着就必须阅读。人并不只是一个酒囊饭袋——肉体的滋长、强壮与满足,只需五谷与酒肉,但五谷与酒肉所饲养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这种可以行走,可以叫嚣,可以斗殴与行凶的躯体,即使勉强算作人,也只是原初意义上的人。关于人的意义,早已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生物学意义上的人便是:两腿直立行走的动物。现代,人的定义却是:一种追求精神并从精神上获得愉悦的动物——世界上唯一的那种动物,叫人。这种动物是需要通过修炼的。而修炼的重要方式——或者说是重要渠道,便是对图书的阅读。
另一种人认为——其实,他们并没有所谓的“认为”,他们不阅读,甚至并不是因为他们对阅读持有否定的态度,他们不阅读,只是因为他们浑浑噩噩,连天下有无阅读这一行为都未放在心上思索。即使书籍堆成山耸立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可能思考一下:它们是什么?它们与我们的人生与生活有何关系?吸引这些人的只是物质与金钱,再有便是各种各样的娱乐,比如麻将,比如赌博,比如洗脚房。至于那些明明知道阅读的意义却又禁不住被此类享乐诱惑而不去亲近图书的人,我们更要诅咒。因为这是一种主动放弃的堕落。几乎可以说:这是一种明知故犯的犯罪。
古人对读书很在意,尽管读书人在社会上位置不高。但读书与读书人是两回事。看不起读书人,但却看得起读书。于是留下了许多发愤读书的故事。如“萤入疏囊”,如“雪映窗纱”,如“凿壁偷光”,还有“头悬梁,锥刺骨”之类的故事,等等。
但是古人对读书的益处,认识似乎并不很深刻。在某些高雅之士那里,也有“读书可以修身养性”的认识,但在一般人眼里,读书的目的也就只剩下一个功利: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因此,过去一般读书人,总不在一个较高的境界。虽也孜孜不倦,但读来读去,还是脱不去一番俗气。很少有阅读的快意,更少有达抵人生审美境界的陶醉。他们没有看见一个精神的殿堂,没有看出那书原是一级一级的台阶,读书则是拾级而上,往那上方的殿堂里去的。
读书人与不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这从气质上便可看出。读书人的气质是读书人的气质,这气质是由连绵不断的阅读潜移默化养就的。有些人,就造物主创造了他们这些毛坯而言,是毫无魅力的,甚至可以说很不完美的。然而,读书生涯居然使他们由内到外获得了新生。依然还是从前的身材与面孔,却有了一种比身材、面孔贵重得多的叫“气质”的东西。我认识的一些先生,当他们安坐在藤椅里向你平易近人地叙事或论理,当他们站在讲台上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地讲述他们的发现,当他们在餐桌上很随意地诙谐了一下,你就会觉得这些先生真是很有神采,使你对眼前的这些形象过目不忘,永耸心中。有时我会恶想:如果这些先生不是读书人又将如何?我且不说他们的内心因精神缺失会陷平庸与俗气,就说其表,大概也是很难让人恭维的。此时,我就会惊叹读书的后天大力,它居然能将一个外表平平甚至偏下的人变得如此富有魅力,使你觉得他们的奕奕风范,好不让人仰慕。此时,你就会真正领略“书卷气”的迷人之处。
阅读,是一种具有美感的人生方式。
个性化的阅读
世间有许多读书种子,但他们的读书似乎与他们的精神无补,反而读成呆子,读成迂腐可笑之人。曹聚仁先生说他曾听说过浙江金华有个姓郭的,书读到能将《资治通鉴》背诵一番的程度,但写一个借伞的便条,却写得让人不堪卒读(那便条写了五千余字)。读书多,莫过于清朝的朴学家,然而,像章太炎那样令人钦佩的朴学大师又有几个?我认得一位教授先生,只要提起他来,人们第一句话便是:此人读书很多。然而,他的文章我才不要看。那文章只是别人言论的联缀与拼接,读来实在觉得没有意思。读书不是装书。读书用脑子,装书用箱子。脑子给了读书人,是让读书人读书时能举一反三,能很强健地去扩大知识的。箱子便只能如数装书。有些人读一辈子书,读到终了,不过是只书箱子而已。
从前有不少人琢磨过如何读书。阮葵生在《茶余客话》中有段文字:“袁文清公桷,为湘江世族,受业王深甯之门,尝云:‘予少年时读书有五失:泛观而无所择,其失博而寡要;好古人言行,意常退缩不敢望,其失儒而无立;纂录故实,一未终而屡更端,其失劳而无功;闻人之长,将疾趋而从之,辄出其后,其失欲速而好高;喜学为文,未能蓄其本,其失又甚焉者也。’”袁氏之言,我虽不敢全部苟同,但大都说在了读书失当的要害之处。而其中“好古人言行,意常退缩不敢望”,我以为是读书的大忌。
更有甚者,还有读书把人读糟了读坏了的。周作人当年讲:“中国的事情有许多却就坏在这班读书人手里。”抽去这句话当时的具体所指,抽象一点说,这句话倒也说得通:中国的事坏在一些读书人手里的还少吗?
我是一个经常编书的人,是一个要经常向别人开写书单也要经常向别人索取书单的人。读了几十年的书,做了几十年的书的筛选,我对我阅读视野之开阔,对书之好赖的判断、选择,都已经比较自信。那年,我给一家出版社编一套北大清华的状元丛书,看了那些状元的一份份阅读书目之后,我就更看清了读书与个性之间的关系。我不得不佩服他们在这个年纪上就能开出这样的书单。这是一份份高质量的富有见地的书单。能开出这样的书单,绝非易事。不将书读到一定的份上,没有一定的鉴赏力,是断然开不出这样的书单来的。一个好的中医,其水平的高低,最后就全显示在他所开的一纸药方上。一些知名的药方,会令业内行家惊诧,但随即它的绝妙就会使人叹为观止。而一个好的读书人,其水平最终是显示在他的一纸书单上。他们在这样一个年纪上就能淘出这样的书来,真是很不简单。这来自于他们阅读范围的广大和阅读的细心与深入,也来自于他们对书的一种体悟能力、直觉能力和对书的一份不可言说的默契。
书海无涯,他们是淘书人。而在淘书过程中,他们显示出了十足的个性,或者说,他们在阅读方面一直在顽强地表现自己的个性。我发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话题:个性在阅读中的意义。
个性是阅读的关键,是阅读是否能够获得最大利益的根本。以前,我们只谈阅读,不谈如何阅读——即使谈如何阅读,也很少会有人注意到个性在阅读过程中的那份举足轻重的意义。
很多人都在读书,但未必谁都能将书读好。而书读不好的原因之一是这个人的书读得全然没有个性。许多年前,我曾在北大的课堂上说:读书也有一个拒绝媚俗的问题。除了一些大家都应该读的基本书之外,一个人读书应有自己的选择。做人忌讳雷同——一个人若无个性,一定是一个索然无味的家伙,做文忌讳雷同——文章写得似曾相识,这篇文章也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读书也忌讳雷同——读书一雷同,也就什么都雷同了。因此,聪明人读书,会独辟蹊径、另谋生路。一个人说:我不读别人读的书,只读别人不读的书。此说也许是狂言,也许是极端,但这份决断也有可取之处,这就是那一份在读书方面顽强地展示个性的意识。到别人不常进入的领域去淘别人不淘的书,就会得到别人得不到的知识,就会发出另样的声音。这个道理简单得如同走别人不曾走的路,就会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风景一般。
选书选得很有个性,而读法与理解也极有个性。同样的一篇文章,在他们眼里,却有另一番天地,另一番气象,另一番精神。不在乎别人对那篇文章的唠叨,甚至不在乎专家权威对那篇文章的断评,而是按自己的心思去读,按自己的直觉去读,甚至按自己的奇思怪想去读,读得津津有味,读得出神入化。
书海浩淼,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个人面对那么多的书,他要有充分的自主意识、驾驭意识。知识欺人,比世上任何恶人欺人还甚,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人,知识早晚会将他沦为它的奴隶。而无驾驭意识,知识只是一堆一无用处的石头,它既不能助你前进,也不能使你增加财富。知识只有在那些有自主意识、驾驭意识的读书人那里,才可亲可爱,才具有美感,才具有使人升华的力量。只有那样的读书人,也才会有畅游知识海洋的莫大快感。
这些年我一直在关注一个无处不在的事实:当我们用尽天下最优美的言词去赞美阅读时,我们却同时面临着泛滥成灾的无意义的、劣质的、蛊惑人心的、可能会使人变得无知和愚昧,甚至会使人堕落的书。
童书的状况也大致如此。
这些书几乎与那些优美的图书一样多。它们也是书,问题就正在于它们也是书。书和书是一样的面孔,我们无法说它们不是书。有时,它们甚至比书还像书。事情的复杂性一下子使我们陷入了似乎永不能走出的泥淖。
因为知识的多样性与复杂性,因为道理的多样性与复杂性,我们很难指认哪些书不是书而是垃圾。它们混杂在好书中间,甚至是冠冕堂皇地与好书堆放在一起,我们望着它们,却根本不能判断它们。加上当今世界的唯利是图,这些书在被出版商们以及被出版商们贿赂过的媒体的大肆宣扬与轮番炒作之后,竟然都成了善书——甚至还被美化为经典。而那些养精神、长智慧的书则显得默默无闻。这些书严重败坏了儿童的精神世界,损伤了他们的心智。
这是我们面对的现实。
这一现实告诉我们:一个图书丰富——丰富到泛滥的时代,却有可能是一个阅读质量严重下降的时代。
读不读书,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它甚至可以被解读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人的文明程度。而我以为读什么书,却是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对于儿童来说,这个问题则尤为重要。
我在想,一个好的读书人,读到最后会有那样一个境界:知识犹如漫山遍野的石头,他来了,只轻轻一挥鞭子,那些石头便忽然地受到了点化,变成了充满活力的雪白的羊群,在天空下欢快地奔腾起来。
孩子,踮起脚尖够一够
从读书中获得愉悦,甚至以读书来消遣,这在一个风行享乐的时代,是合理的。对于一般阅读大众而言,我们大概没有必要要求他们放下这些浅显的书去亲近那些深奥的、费脑筋的书。因为世界并不需要有太多深刻的人。对于一般人而言,不读坏书足矣。
但一个具有深度的社会、国家、民族,总得有一些人丢下这一层次上的书去阅读较为深奥的书。而对于专业人士而言,他们还要去读一些深奥到晦涩的书。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阅读阶层的存在,才使得一个社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阅读保持在较高的水准上。
现在我们来说孩子的阅读。因孩子正处于培养阅读趣味之时期,所以,在保证他们能够从阅读中获得最基本的快乐的前提下,存在着一个培养他们高雅的阅读趣味——深阅读兴趣的问题。道理非常简单:他们是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一个民族未来的阅读水准。未来的专业人才,也就出于其中。如果我们不在他们中进行阅读的引导而只是顺其本性,我们就不能指望有什么高质量的阅读未来。
而当下中国孩子的阅读,差不多都是没有引导的自在阅读。他们阅读着,但只是一种浅阅读。无数的出版社争相向他们提供着这些文本。有充足的浅文本供他们进行初级的享受。这些书也许是无害的,但却并不能提升他们的精神和灵魂。简单而轻松的快乐取代了一切具有深度的感受和思考。这种阅读的过程是尖刻的、现时的,没有阅读的延伸与扩大。这些书给予的,会在那个阅读者正在阅读的那段时间里全部结束,书合上之后,就像火熄灭掉一般,什么也没有了。
阅读行为,特别是孩子的阅读行为,当不是放任自流的。我们应当有所安排,有所倡导,有所规约,甚至有所裁定:一些书值得去读,而一些书可少读。孩子的阅读与成人的阅读不一样,它应是有专家、校方和家长介入的。介入的目的是为了让孩子的阅读从自在状态抵达自为状态。
这种具有深度的阅读依然是愉悦的。不同的是浅阅读的愉悦来自于阅读的同时,深阅读的愉悦来自于思索、品味与琢磨之后的刹那辉煌。阅读者的乐趣不仅仅在文本所给予的那些东西上,还在于探究过程中。浅阅读只给他们带来一种愉悦,而深阅读给他们的是两种愉悦,而这两种愉悦中的无论哪一种,都一定在质量上超越了浅阅读所给予的那一种愉悦。
儿童阅读,应当是在校长、老师以及有见地的家长指导乃至监督之下的阅读。道理很简单:中小学生的认知能力与审美能力正在成长中。换句话说:他们的认知能力与审美能力是不成熟的,甚至是不可靠的。
我们在持有民主思想与儿童本位主义时,忘记了一个常识性的问题,这便是:我们是教育者,他们是被教育者。这是一个基本关系,这个关系是不可改变的,也是不可能改变的。我们在若干方面——包括阅读在内,富有审视、照料、管束、引导和纠正的责任。这是天经地义,既是一种现实,也是一种伦理。
我们可以在这里张扬人权。但当人权成为教育与被教育这一关系的颠覆者时,那么,这种人权要么是错误的,要么就是被我们曲解的。当我们沉浸在人权主义的高尚、正义的情感之中为今天的孩子仗义执言,摆出一副保护神、代言人的架势,完全不加分辨地尊重他们的包括阅读在内的若干选择时,我们怀疑过自己行为的正确性吗?
人的认知能力与审美能力,是在后天的漫长教化中逐步趋于成熟的,不可能一蹴而就。他们的选择,可以成为我们根本不需要疑惑的标准吗?只是因为他们喜欢,我们就可以判断这是优秀的作品吗?因为他们喜欢,所以好,所以优秀,这个逻辑关系可以成立吗?
如何确定一些书籍算是好的、优秀的,大概要组织一个陪审团。这个陪审团肯定不只是有孩子,还应当有成人、专家等。只有这样,一个陪审团作出的判断才是可靠的。
从读书中获得愉悦,甚至以读书来消遣,这在一个风行享乐的时代,是合理的。对于一般的大众阅读者而言,我们大概没有必要要求他们放下这些浅显的书去亲近那些深奥的、费脑筋的书。因为这个世界并不需要有那么多的过于深刻的人。对于一般人而言,不读坏书足矣。
但一个具有深度的社会、国家、民族,总得有一些人丢下这一层次上的书去阅读较为深奥的书。而对于专业人士而言,他们还要去读一些深奥到晦涩的书。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阅读阶层的存在,才使得一个社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阅读保持在较高的水准上。
我们来说孩子的阅读。
因孩子正处于培养阅读趣味之时期,所以,在保证他们能够从阅读中获得最基本的快乐的前提下,存在着一个培养他们高雅的阅读趣味——深阅读兴趣的问题。他们是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一个民族未来的阅读水准。未来的专业人才,也就出于其中。如果我们不在他们中进行阅读的引导而只是顺其本性,我们就不能指望有什么高质量的阅读未来。
轻而易举地获得,是一种愉悦;艰难追问与挖掘之后忽有所悟,是一种愉悦。前一种愉悦不需要付出,后一种愉悦则需要付出。我们究竟应当更喜欢哪一种愉悦呢?难道我们不需要思考吗?不需要对孩子们去说吗?
“轻而易举地获得”其实这一说法未必准确。轻而易举倒是真的,但未必可以获得——轻而易举,常常是不能有所获得的。唾手可得的露天矿藏是有的,但,通常情况下,矿藏都在地表之下,甚至是被深深覆盖的,是需要我们花力气开掘的。
尽管都是书,而实际上书与书是很不一样的,得有区分。对于成长中的孩子而言,除去那些有害的不可阅读的书而外,即使都是有益的书,也还是有区分的。这些有益的书,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用来打精神底子的,一种是用于打完精神底子再读的书。这里,我们不必去衡量前者与后者谁更有价值(当然,我个人认为,还是前者更有价值——前者是属于文学史的,是与“经典”、“名著”这些概念有关的),只是说,它们在进入孩子的阅读视野时,是有先后次序的,其情形有如用油漆漆门,先打底漆,而后才是面漆。
对于孩子而言,这所谓的打精神底子的书,简单来说,就是那种大善、大美、大智慧的书。这里,善、美和智慧,是用特有的方式表达出来的,它与孩子的认知能力是呼应的。它们的功能是帮助一个孩子确定基本的、合理而健康的存在观、价值观以及高雅的情调与趣味。
事实上,自有书籍以来,我们一直在为孩子的成长确认这些用于打精神底子的书,尽管因为时代的局限、认识能力的局限,有些时候,我们确认的这些书并不是十分理想,甚至还有害。但确认这类书籍的雄心和孜孜不倦的工作,却是应当肯定的。
儿童在成为读者之前,他们则仅仅是儿童。他们是怎么成为读者的呢?什么样的作品使他们成为读者的呢?回答这些问题就远不那么简单了。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说:那些顺从了儿童的天性并与他们的识字能力、认知能力相一致的作品使他们成了读者。可是有谁能确切地告诉我们儿童的天性究竟是什么?古代并没有儿童文学,但儿童们并没有因为没有儿童文学而导致精神和肉体发育不良。写《红楼梦》的曹雪芹没有读过安徒生,但无论从人格还是从心理方面看,都是健康的、健全的。鲁迅时代,已经有了儿童文学,他甚至还翻译了儿童文学,他与俄国盲人童话作家爱罗先珂之间的关系还是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但鲁迅的童年只有一些童谣相伴。然而,这一缺失并没有影响他成为一个伟人。从这些事实来看,儿童文学与儿童之关系的建立,其必然性就让人生疑了:儿童是否就必须读这样的儿童文学呢?儿童喜欢的、儿童必须要读的文学是否就是这样一种文学呢?这种文学是建构起来的还是天然的?但不管怎么说,后来有了一种叫“儿童文学”的文学,并使成千上万的——几乎是全部的儿童都成了它的读者。问题是:他们成为读者,是因为这种文学顺乎了他们天性,还是因为是这样一种文学培养和塑造,最终使他们成了它的读者?一句话:他们成为儿童文学的读者,是培养、塑造的结果还是仅仅是因为终于诞生了一种合乎他们天性的文学?一些儿童文学作家在承认了儿童自有儿童的天性、是还未长高的人之后,提出了“蹲下来”写作的概念。可是大量被公认的一流儿童文学作家则对这种姿态不屑一顾。怀特说:“任何专门蹲下来为孩子写作的人都是在浪费时间……任何东西,孩子都可以拿来玩。如果他们正处在一个能够抓住他们注意力的语境中,他们会喜欢那些让他们费劲的文字的。”蹲下,没有必要;儿童甚至厌恶蹲下来与他们说话的人,他们更喜欢仰视比他们高大的大人的面孔。
当一个善良的、充满母爱并对自己的孩子的未来抱了巨大希望的母亲选择了某种书,我们基本上可以放心地说:那些书,就是用来为孩子打精神底子的书。相信一个母亲的直觉。如果你这样认为,那么,当一个母亲不愿意自己的小孩去看某些书时,我们当对这些书表示疑问——尽管母亲们的判断并不绝对可靠。
但孩子自己对图书的选择,也许是最不可靠的。
我们在说这样的话时,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忽略孩子的喜爱与厌烦。那些不能让孩子喜爱,而只会让他们厌烦的书,同样也是不可靠的。
我们只是要指出一个不可取的局面:当下,并未用打精神底子的文字来为那些孩子打底子,而用本来是打完底子再读的文字来打底子了。这一倒置,是很糟糕的。对于这一局面的形成,不要怪罪出版社,因为出版社完全有理由出版那些书,这是合法的。也不要怪罪作者,因为作者完全由理由写那些书,也是合法的。需要检讨的,是我们——我们这些学者、批评家。我们缺乏对这一阅读格局的剖析与解释,缺乏理论上的辨析,更缺乏警钟一般的提醒。
应当告诉孩子们:有效的、高质量的阅读是需要一定气力的。他们所选择的作品,应当具有一定的高度——当然这一高度不要达到令他们厌烦、失去耐心的程度。它们略高于孩子们,需要踮起脚尖够一够——踮起脚尖够一够,这样摘取的果实也许更加甜美一些,会给他们带来更大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