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桥往事
『原创』杨博歌


灞桥岸,春意疏凉。
有微风拂过江玉寒的发梢,她撑着一把油纸伞缓步徘徊,静静听着细雨淅淅沥沥地打落在伞面上。
忽而听得一阵悠扬的箫声从灞桥的另一端传来,循声望去,入眼是这雨幕中朦胧的画桥烟柳,这时间,这春色竟也多了几分凄清与寒凉。
几乎每次来到灞桥岸都能听到这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箫声,江玉寒的好奇心被勾起,便走向了灞桥的另一头。
只见桥头竟站立着一位正在吹箫的男子,他面如冠玉、一袭青衫,在雨幕中静静眺望着远山横翠,显得是那样霁月清风。
一曲吹罢,余音袅袅。
江玉寒已沉醉在这箫声里。从前是远远地听,今日在近处听得更加清晰,一时间天地间仿佛只余下这穿越亘古荒凉的箫声,仿佛从中能感受到入骨的悲凉,渐渐地,竟泪湿衣襟。
宁轩一转身便看见了一位撑着油纸伞少女呆立在那里,脸上挂着两行清泪。
四目相对之时江玉寒蓦然回过神来,一瞬间脸颊上便泛起了红晕,快速转移视线,并将伞打得特别低,试图遮住自己的脸。
宁轩一开始有些奇怪,但很快便觉得惊喜。看起来这位少女是听懂了他的箫声?本欲上前询问,但转念一想似乎显得有些轻佻了,便不露声色地将情绪压下,然后准备离开这儿。
可江玉寒竟开口了:“我……只是路过,打扰到公子了……”不过开口瞬间便后悔了,她只想捶胸顿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明明可以直接走的,慌乱之下为何干出一些这样傻的事情呢?
宁轩一听也忍俊不禁,可真是越描越黑啊。他轻笑道:“无妨。不过姑娘你是听懂了我的箫声吗?”
“我……我确实是从这箫声中听出了悲凉,而且我其实以往也听到过,今日实在好奇便过来看看。”
她边说着,边从宁轩眼中看到了一丝落寞。
宁轩望向烟水茫茫,轻叹:“吾名宁轩。”还未等他继续说下去,江玉寒便猛然瞪大双眼,一脸惊讶:“宁轩?是那位礼部尚书?”宁轩道:“正是。原来姑娘知道我的大名吗?”
她还知道,这位礼部尚书不久前被下旨罢黜。
所以他的箫声中为何饱含悲凉也就不言而喻了。

他也曾是恣意潇洒的少年郎,十六岁金榜题名,同友人凭高酹酒,并肩打马过长安,有着满腔壮志,把盏长啸、仗剑行吟。
他在殿上慷慨陈词,深得皇帝赏识,年纪轻轻便被封礼部尚书。
然世事无常,本愿一展心中抱负,却因几次三番直言进谏终于将皇帝惹怒,再加上奸人构陷,终是被罢黜。
他本就是长安人,且皇帝也惜才,不愿将他流放到偏远之地,所以被罢黜后也仍然留在长安,可如今的长安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长安了。
本已施展出了雄心壮志,却在统治者一念之间全然崩塌。
所以,他时常带着一把箫、一壶酒,来到灞桥岸静静眺望远方,并吹箫饮酒排遣心中郁结。
不过,江玉寒觉得她并未在宁轩的眼中看到颓废之色,虽然几经沉浮,悲愤交加,他眼中的光亮却并未消散。而且,他也并没有一蹶不振,而是做起了教书先生,传道授业解惑。
这时,宁轩又开口了:“所以姑娘又是为何时常能听到箫声呢?难道是经常来到这儿?这里恐怕不算是一个让人心情愉悦的地方。”
是的,在这里发生了太多伤感的故事。人们送客多至灞桥,折下一枝柳交予对方手中,而后,伫立桥头,看故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只余缭乱柳絮。四野寂寥,万千离愁萦绕心头。
现在提到离别,人们就会与灞桥联想,灞桥已经成为了离别的代名词。
江玉寒笑了笑,说:“家父一直在寻显赫人家,试图早些将我嫁出去,这样家族也可沾光。他们也天天将我关在屋里,学什么琴棋书画,什么女红,但我时常会坐不住溜出来,出来后最常到这里。也就只有这个时候能有独属于我的时间,能够放空自己,也因来到这里的人们大多都是送别友人,表露自己最真实的情感,我莫名会觉得连带着这里的空气也更加清新,即使弥漫着离别的悲伤,但却是最为真挚的,没有任何的趋炎附势。”
宁轩也笑了:“看来你我二人似乎有一些相似之处,都喜欢简简单单,不想考虑太多利害关系。”
朝中许多大臣们担心自己的仕途,权衡再三,思考太多利害,即使有谏言也因害怕得罪皇帝而默不作声,只有他,只要觉得皇帝的举措有不对的地方便会立刻指出,毕竟他们背负的是整个王朝,身后是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奈何时常与皇帝意见相左,在朝堂上争论不休,皇帝也终于还是彻底被惹怒了。
就这样,江玉寒与宁轩二人于灞桥岸邂逅,初次相见便十分投缘。
此后的日子,江玉寒仍然时常从家中偷偷溜出来,有时便会遇上于桥头吹箫的宁轩,然后相谈甚欢,一见如故。

暮色苍茫。
江玉寒独自倚在窗边,听着帘外潺潺雨声,思绪飘飞至天边外。
前几日,皇帝一纸诏书命宁轩赴镇州到任,明日便动身,
当她知道这个消息后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并郁郁寡欢了好几日。
这段日子她也时常有一些从未感受过的奇妙的感觉,特别是现在这种感觉是愈演愈烈。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只是知道要与宁轩分别并可能再也无法相见时陷入了一阵悲痛。
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离不开他了,早已习惯时常的见面,习惯与他相处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觉呢?难道是......不!绝对不可能!就算这种情感是真的也一定要压制住并让它消失!他是赫赫有名的朝中重臣,即使遭遇罢黜,但现在皇帝明显是想重新起用他,他有着治国平天下的雄心壮志,自己一介平民女子又算个什么呢?从头到尾必定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是夜,江玉寒辗转难眠,枕上也沾满了泪痕。她也决定这次去送别他,也是送别这一段往事,此后便不要再想了。
竖日黄昏,淡烟轻笼衰草,细雨渐渐氤氲了柳梢,再悄然落入水中。
江玉寒又一次站立在灞桥岸,手指抚上一根柳枝,指尖是冰凉的触感。离别时人们总会折柳相赠,她也想折下一根柳枝送予对方。
可沉吟片刻,她的手又停下了,终是未将柳枝折下来。
对他而言,自己或许就是一个过客而已,他还有着大好的前程,大概很快便会将这段往事忘掉。而且,折柳一般是亲朋之间,他们的关系应该还未十分亲密吧?贸然折柳相送或许是件冒犯的事。
这时,江玉寒瞥见了烟雨濛濛中那抹青衫,他骑马而来,走到她面前下马,二人互相行了个礼。
宁轩说:“你竟来送我了。说来也巧,你我二人于灞桥岸遇见,又于灞桥岸道别。”而江玉寒竟又觉得自己脸颊正逐渐发烫,为了不让宁轩看出异样便低下头,想让垂下的几缕青丝遮住泛出红晕的脸,然后说了一声:“珍重。”
宁轩也没有过多言语,拱手道:“珍重”,然后再次跨上马,纵马而去,余下三分酒气弥漫在空气中。

三年后。
宁轩独自徘徊在灞桥岸,望着斜阳瘦柳,思绪飘飞至那年春。
只是现在灞桥岸已见不到那抹身影了。
当年他被诏去镇州,并将那边治理得井井有条,他功名显赫,现如今也终于重新被皇帝诏回了长安,重新入朝做朝廷重臣。
另外,他也经常泼墨挥毫,他的诗文逐渐有了名气,人们评价他的诗文为狂放。其实时常会心中郁结,但写下狂放的襟怀无限的诗文后会舒心许多,这是他的排遣方式。
在去朝廷的途中,他又到了灞桥。这些年他时常会胡思乱想,这次重返故地也是为了与当年做个了断。
当年他便渐渐地发觉自己对这位少女有着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但恐怕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甚至在他走时她也没有折柳相送,证明她甚至都没有把自己当作友人,果然对他并无多少感情,自己大概就是她生命中一位过客罢了。
况且自己历经宦海浮沉,这番虽然又升迁回到朝廷,可以他的性格恐过不了多久又会得罪一众朝臣,甚至又惹怒皇帝。朝堂凶险,或许一子下错便满盘皆输,他自己都不确定未来会怎样,她完全值得一个更好的人,她也应该过安定的生活。
那段往事早应随着这烟雨一同消散。
灞桥还是那座灞桥,只是暮色苍茫中,衰杨古柳几经攀折,那些古道上的疏雨飞红、长亭巷陌间的行吟狂客、江天日暮时的故友折柳都了无踪迹。
旧事远去,只留西风残照、渺茫音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