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的复仇（一）

在这个因为有人吃野生动物而全民禁足的假期里，趴窝里动弹不得，不妨来听我讲两段动物复仇的故事吧，因为太过惨烈，我甚至不愿想起。它是我母亲亲历的真实，但如果你不相信，也可以当作听了两段聊斋。

我的故乡距著名的白洋淀不远，算是北方水乡，雨季发大水是我们那个地方的特色，可以说三年一大发，一年一小发，据说这是河南河北人不爱置家，不爱拾掇的原因，有一定的道理，但我认为母亲离开故乡好几十年，依然故我，也是给自己找借口。

闲话少叙。在那个寒荒的年代，人们能吃到肉还是比较稀罕，当地有吃鱼虾的习惯，但没人吃青蛙。鱼虾吃多了，会腻，尤其发大水的年景，没有粮食和蔬菜，成天吃鱼虾，会吃到要吐。

我家隔街有一户人家，男主人带着一种生愣气质，他的老婆一副好脾性，一口气生了五个女儿，也没生出儿子，他因此时常带着一股无名业火，吆东喝西，打妻骂女，把一窝子女眷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他不知怎么想起吃青蛙来，经常到河滩里捉一麻袋一麻袋的青蛙，回来把腿撕下来，拿大铁锅炖了，他盛一大碗，蹲在条凳上，边就着青蛙腿喝酒，边骂街。这不要钱的嫩肉，香味飘得一条街上的人流哈喇子，但他抛在家宅周围那些缺胳膊少腿的青蛙呱呱的惨叫，血淋淋的蠕动，还是让别的人家忌惮不已，不敢效尤。

有一年发大水，大水浮浮漾漾淹没了街道与村庄，据母亲说那年水并不太大，来得也不急，几乎没有几家房子倒塌，但奇怪的是，吃青蛙的人家，周围随水而来聚集了几万只青蛙，呱呱乱叫，据后来周围看到的人讲，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各色青蛙，借着水势，摞起来爬满他家的墙，邻居都吓绿了脸，在他们来不及发出的惊叫里，那户人家的房子轰然倒塌。

那些青蛙在大水里围着他们家的废墟三天才渐渐随水散去，呱呱的叫声和它们堆叠的身体，瘆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人们都说他吃青蛙造孽太多，有老人家站出来指责他，他虽然二百五，也受了惊吓，赌咒发誓以后再也不吃青蛙了。但过不多久，他又馋那一口肉，他不敢象从前那样大张旗鼓，馋狠了才偷偷捉回一篓，但是那些被抛在垃圾堆里的血淋淋的青蛙尸体出卖了他。

这白白得来的好吃食着实诱人，就象犯毒瘾的人一样，过了两年一看没什么事，他逐渐忍不住又越吃越多，人们都说他是记吃不记打，要遭报应的。可是他不但没遭报应，他的老婆还为他生下儿子来。他站在街口上大骂：“谁说老子要遭报应？老子还生儿呢！”

他们一家子沉浸于得了男丁的喜悦之中，他的脸上时常带了笑，他老婆的地位也有了明显改善，他家的日子似乎走向美满，让那些说他遭报应的人不甘心地闭了嘴。

那年除夕，他们全家人围在炕上包饺子，那个新生的男孩哭闹不休，一帮子女眷忙前忙后，他抱着孩子怎么哄也不济事，他的愣劲儿上来了，把孩子头朝下倒过来吓唬说：“再哭，再哭老子活劈（pǐ）了你！”

孩子十个多月，已经懂话，但并没有停止哭闹，他用手扯着孩子两条腿，只是轻轻一扯，想吓唬他，不料孩子的腿比面团还不禁力，好好的孩子瞬间一劈两半，一条腿带着肚腹上的皮肉从身体上撕落下来，他拿着孩子的身体和那条腿哆嗦着想要拼接在一起……他的妻女先是愣了一瞬，然后他的老婆发出不似人类的尖厉惨叫，他的五个女儿发出如丧考妣的哀号，在除夕的鞭炮声里，犹自惊动了一条大街的人来看动静，他平时那种生愣强悍荡然无存，虚弱得象个游魂，只会喃喃地说：“我没使劲儿，怎么孩子的腿还不如一只青蛙的腿禁劈？”

人们看着惨不忍睹死去的孩子，纷纷转过头去,只会说：“造孽啊造孽啊！”他的老婆疯了，经常在大街上狂奔，发出惨厉的号叫，五个女儿轮流在后面追。

韩愈说“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我很小时候随母亲离开故乡与父亲团聚，再未回去，但在父母的讲述和故乡人的远道来访里，我看出我的乡党大多带一种直爽生愣气质，他们生起气来骂孩子，经常狠戾地说“活劈（pǐ）了你。”我小时候母亲也经常这样骂我，只是从未动手实施罢了，很大原因，我觉得是忌惮于那次血腥事件。

我实在不能理解，这样危险恶毒的话，对自己的孩子仅仅说出来，就是一种残忍。

多年后母亲回到故乡，听说那个男人全身起了青蛙皮一样疙里疙瘩的疥疮，痒得坐卧不宁，只怕遇见他，却偏偏在街上遇到了，他成为一个衰弱佝偻的老男人，说早就想上家里来，怕母亲嫌弃，他跟母亲说着话，象不是自己皮肉似的，在身上一挠一条血道子，他说他痒得恨不能拿刀割自己的皮肉，一身的脓与血发出难闻的气味，母亲问他为什么不去医院治治，他说连北京都去过了，没治好，身上的脓疮象庄稼一样，一茬一茬地长，他认命地说，这是吃青蛙的报应，还有他死去的儿子也是，如今死了连个打幡的人都没有。

他的疯妻早已死去，五个女儿都没有上学，忙于家务，或者在大街上追自己的母亲，后来都早早出了嫁，她们回来给他送一点吃的穿的，却都不肯多待，怕这邪病传染，街坊邻居们更是一见他都躲得老远，觉得他是一个满身罪孽，邪恶不吉的人，他正在一个人慢慢腐烂。

大概与他相遇给予母亲相当的震动与惊恐，她回来后反复跟我们讲述，我们都捂着耳朵不要听，嫌太恶心了。没几年，母亲听说他死于全身溃烂，又把这令人心惊肉跳的故事讲给我们听，我们都说她是陈谷子烂芝麻。但我们都从这个故事里听出了大意宏旨，那就是：万物有灵，做人要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