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第三十一章 一块任人踩任人踏的青石板
李丽听到李晓红答应了在新大世界做，不禁心中一阵狂喜。如此，她再也不用担心李晓红会回村里泄露她的秘密，更不用担心李晓红会去告她，因为李晓红现在跟她坐到了同一条船上。想到把李晓红拉下水的惊险的过程，李丽不禁感到一阵后怕。
李丽拉着李晓红正要离去，钟向阳叫住了她们。钟向阳问道"丹丹，你们现在住哪？"
"钟总，我在外面租房子住啊。"丹丹故意装出幽怨的样子说，"你大老板也不给我们提供个住的地方，我们在外面住的一点也不好。"
钟向阳早就寻思着为他的女孩们在新大世界提供住处，这样她们就能提供更多的工作时间，为他带来更多的利润。特别是李晓红，他料定李晓红将成为新大世界一棵最美的摇钱树，可现在看来她的决定仍不坚定。女孩的心事难猜，让她在外面住着，恐怕随时变卦便会跑掉，那可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钟向阳看着李晓红的背影，再一次感叹李晓红的匀称高挑的身形。他说道:"丹丹，你可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对你们怎么样，你最清楚了。我最近琢磨着要在六楼收拾一间房，专门给你们住。我呢，一心当好你们的后勤部长，让你们吃好、住好，绝对让你无后顾之忧，只要能让客人们‘乐好’，那绝对少不了一个‘发’字。"
丹丹赶紧接话道:"钟总，你真是说道我心坎里去了！跟着你干，绝对错不了，要不然我怎么舍得把自己的妹妹也介绍过来！你可要多关照我们。"
"你们明天晚上就把东西搬过来。明天你不用来上班，你先带晓红去买几件时髦漂亮的衣服。我跟你说，这事你可得用心，要像包装你自己一样包装晓红，把晓红打造成我们新大世界的另一张头牌！"钟向阳历来不太喜欢丹丹势利而算计的性格，但今天他心情大好，说起话来眉飞色舞。
丹丹赶紧应承道:"钟总，没问题，我们明晚就搬过来。"说完，拉着李晓红走出了新大世界的大门。
第二天早上十点，李丽按照惯常的生物钟醒来。外面太阳已经老高，阳光从玻璃中穿刺进来，显得整个小屋格外亮堂。李丽见屋内没有动静，猛地起身，只见李晓红怔怔地看着窗外，这才放下心来。
她很快起床换好衣服，从背后轻轻推了推李晓红，轻声说:"我们走吧。"
李晓红问道:"李丽姐，我们去哪？"
李丽佯装生气地说:"晓红，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叫我本名，在这里你只能叫我丹丹！"
"哦，丹丹，我们去哪？"李晓红唯唯诺诺地问道。
"先吃早餐，然后去买衣服。"说完，丹丹不由分说把李晓红拉了起来。
连江商业并不发达，整个城市只有沿着连江有一左一右两条主要街道，而服装主要击中在江东边的这条街道——清源街。连江唯一的大型商业综合体还在烂尾之中，服装都是通过清源街一个又一个独立的小门脸销售。
丹丹叫了一辆三轮摩托车，径直来到清源街。在一家招牌名为"似水流年"的女装店前，丹丹让摩托车停了下来。
店里的老板，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少妇立刻迎了出来。见是丹丹，少妇热情地打着招呼。
"琴姐，这是晓红。"丹丹用眼神向这个叫琴姐的少妇示意，然后指着她说，"晓红，这是琴姐。琴姐也是我们这行的老前辈了。现在退休了，盘下了这一处门脸，每天生意也是好得很。"
李晓红知道"前辈"是什么意思。她看了琴姐一眼，只见琴姐画着淡淡的眉毛，披肩长发的发梢染成了红色，显得成熟而庄重，不像丹丹那样浑身透着风尘气。
出于礼貌，她轻声说了一句"琴姐好。"
琴姐伶牙俐齿，忙夸奖道:"好漂亮的小年轻啊！我们这行真是人才辈出，难怪人家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我就是被你们淘汰啦，现在只能专心做好你们的后勤保障，为你们提供最好看的衣服。"
她们两个，一人说着"前辈"，一人一口一个"我们这行"，说得李晓红脸上火辣辣的，头也不敢抬起来。丹丹看出了端倪，忙说道:"琴姐，快帮晓红推荐几件好看的衣服。"
琴姐把二人领进店内，不时取出衣服来在李晓红身前比划着。李晓红从小一直拣着三奶奶的大孙女的衣服穿，除了在连江中学和室友一块买过两次衣服外，那时对于橱窗里挂着的各色时装，她虽然好奇，却从来没有试过。
琴姐找出一件丹丹常穿的皮衣皮裙样式，试探着问李晓红:"这一件是今年最流行的，新大世界好多人都买了，试一下吗？"
李晓红一张脸羞得绯红，忙往后退了一步::"不……不……我不习惯穿这个。"
琴姐哈哈大笑。从她们下车起，她就注意到了李晓红，第一眼就被她的容貌震惊了。她把李晓红领进店里，整个店里仿佛为之一亮。她又看了一眼李晓红，再一次惊叹于她的相貌和身材，不禁在心里暗骂道，他妈的什么世道，这么好的女子也要被男人们糟蹋了。
她看到李晓红比一般新入行的小雏儿神情更为呆滞，却也见怪不怪，心想到我这走一遭，换上一身新行头，你就算入行啦。
丹丹忙上前说道:"琴姐，我们晓红要走清纯路线的，你比照着现在大学生的模样，帮晓红配两身显气质些的，绝对好看！"
琴姐走到裤架前，找出了一件白色的九分长裤，又搭配了一件黑色雪纺衬衣，在李晓红面前比划了一下，转脸对丹丹说:"丹丹，你看这个怎么样？"
"好！"丹丹今天心情格外好，不禁竖起来大拇指。她几乎把李晓红推进了试衣间。
半晌，李晓红踩着试衣间的拖鞋怯生生走了出来。丹丹把她推到镜子前面，夸道:"不错！不错！绝对是我们新大世界的‘玉女’！"
李晓红鼓起勇气，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见在雪白的紧致九分裤的包裹下，一双又直又瘦的腿显得分外夺目。她的目光上移，看到了青色的上衣。从小到大，她从未有过如此打扮，白色的长裤配上衬衣显得分外好看，就像一朵——曼陀罗。李晓红回想起曼陀罗长着白色的修长花瓣，吐出青黑色的花蕊的样子，真是像极了现在的自己。
想到哥哥、伯父因自己而断送了性命，王志远因之没有考上大学，李晓红恨透了自己。她讨厌镜子里面讨人喜欢的自己，那里面的自己越美丽她就觉得自己罪孽越深重。她心想自己走到这个地步，实在是罪有应得。
"似水流年"服装店离南桥很近。李晓红回想起那一次王志远和她吃完米粉，一起走上南桥的情景。
那时，王志远指着南桥上光溜溜的青石板，神秘地说:"你知道吗，这些石头都是有名字的！"
李晓红不知道。这在连江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李晓红竟然不知道，完全出乎王志远的意料。
王志远有着不好意思说出口，可他既然已经挑起了这个话题，只好笑着说:"这些石头，又称为"赎身石"，是旧社会一些女子通过捐一块南桥的石板，代自己受到千万人的践踏，以赎去自己肉身上的罪孽。"
李晓红睁大眼睛，却怎么也理解不了这种"赎身"的逻辑。她在桥底沿着台阶往上看去，只见最上面那块青石板光滑得格外发亮。她问道:"为什么那块分外亮一些？"
王志远在连江县城长大，对连江的大小掌故如数家珍。听到李晓红的问题，他心想李晓红真是好眼力，直接就发现了最有名的那块。他说:"那还是抗战时期，江南是抗日的主战场，连江由于山多，加之民风出了名的彪悍，日本人在这里组织不起伪军，因此自始自终没有踏进来一步。因此，连江成为了战时的后方，很多从上海、南京撤退下来的人，走到连江，便停了下来，这个地方成为战时的一片安宁之地。人越来越多，这个地方也出现了一种畸形的繁荣，被人称为‘小上海’。"
"小上海？"李晓红不解地问。
"小上海，自然是与大上海相对应的。旧社会嘛，就像我们课本上杜十娘的故事，那种产业也发展起来。这其中有一个女的特别红。这个女的很了不起，感叹国事沦夷，她可绝不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却也只能在连江边上唱着后庭花。她觉得她格外罪孽深重，她就按照惯例在南桥上捐一块青石板，替换掉老旧破碎的石板。"王志远从小就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很多事他只随耳一听，却记得滚瓜烂熟。
王志远见李晓红听得入神，颇有些卖弄地继续说道:"她亲自到南桥上来选，她选择的就是你说的这块。这块石板是台阶的最后一块，也是桥面的第一块，一般人上台阶时两只脚不会踩到同一块，唯独这一块是台阶和桥面的过度，一只脚踩上来，另一只脚也会跟上，因此，这块石头会受到双倍的踩踏。所以，今天这块石板仍旧比别的亮很多。"
王志远和李晓红拾级而上。在那块青石板桥面，王志远蹲下身来，仔细地搜索着，终于在石头侧面依稀找到了三个字"素云捐"。李晓红惊叹，原来她叫素云！
彼时李晓红无法完全理解王志远讲的那个故事的逻辑，特别是是石头和人的这种关联。石头是石头，人是人，石头被人踩了，怎么就赎了人的罪了呢？此时看到镜中的自己，李晓红恍然大悟，在桥上捐一块石头，不过是一种自轻自贱甚至自辱的表示，说是赎罪，其实是一种对自己灵魂和肉体的双重惩罚。
看着镜中的曼陀罗，李晓红出人意料地笑了，从此世间再无李晓红，她将是南桥上一块青石板，任人踩，任人踏！
丹丹轻声问:"这身可以吗？"李晓红点了点头。
最终，她在"似水流年"店里买下了这身衣服，还选了另外两件雪纺裙。
付钱的时候，丹丹抢着付了钱，她说道:"你还没开始赚钱呢，我帮你掏了。"
回去的时候，他们依旧坐了一辆三轮摩托车。
车经过南桥的时候，李晓红猛地转头，只见烈日当空，那块叫"素云"的石板就像一面镜子，阳光射在上面，反射出强烈的白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