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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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叫什么名字,我自然是不知道的。
二十年前,犹记得时令乃是仲春,苹果树还没有结出花蕾,但已是“不知细叶谁裁出”了。
祖父戴了一顶草帽,正在弯腰挥舞锄头。原来他围绕树干整整齐齐挖了一圈,用来给树浇水和施肥。
那时我正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吃过早饭,无所事事,却也趁这明媚春光,贾宝玉一般四处闲逛去了。
不一会儿,黑娃爷来了,从账簿上撕下一张蓝白相间的纸,却是收“种苹果树税”的凭证。
2006年1月1日,中国全面取消农业税。这个在中国历史上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制度烟消云散,从此农民不再上缴“皇粮国税”。
我只记得户主那一栏上写着:王志英。哦,这便是祖父的名字么。
但母亲却只喊他“升渔”,尤其当她跟父亲吵架的时候,双方各自提着彼此父母的名字高声谩骂。
父亲和母亲是初中同学。母亲一生嫌弃嫁过来时父亲家穷,父亲反过来嘲笑母亲住得近,每次上学却总迟到,是班里有名的“地窑三大懒”之一。他们经人介绍,匆匆结婚,没有恋爱,毫无爱情,但有了爱情的“结晶”——这就是那个年代的“父母爱情”。
桥子屲有个老头,养了一堆孩子,最小的儿子在学校里只比我低一级。每次看到我,总会问我有关“马勺头”的事儿。
我隐约晓得,“马勺头”是祖父的混名儿,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外号”。
他的年纪和祖父差不了多少,也许小时候一起光屁股玩泥巴,上树掏鸟窝,也许少年时一起上学,去往山沟里抬水。据我所知,外祖父和祖父曾是同学,后来两人各自成家,有了儿女,最后又做了亲家。
我那时只是讪讪地笑,怪不好意思的,露出白白的独缺了一个口的大门牙,像极了熟透了的杏子被狂风吹落地上,又被暴雨迎头击破。
再说了,他毕竟是我父亲的长辈,只是拿曾经发小,现在乡党的大孙子开个玩笑而已。他的笑容和煦、狡黠,配着那张锅底一般黝黑的脸庞,满是打趣、善意。
若干年之后,上了年纪的他由于年轻时过重频繁劳动和住宿条件艰苦落下了老寒腿的病根儿,整天“驾驶”着电动轮椅,在村子里转悠。
曾经小儿子尚还未出襁褓,老伴撒手人寰,先他而去。他既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五个孩子长大成人。而今身边空无一人,儿女皆去远方,他眼里早已失去当年的光彩和精华,只剩下死寂的孤单和落寞。
2006年,祖父胃癌晚期,一连几个月不吃不喝,只靠打点滴维持生命,死的时候几乎瘦成了一个干巴巴的木乃伊。我仍记得见最后一面时他早已说不出话来,干枯如鹰爪的手从怀里掏出棉布手帕层层包裹着的钱,抽出一张带着温吞体温的二十元面值的人民币递给我。彼时儿孙俱在,围成一圈,谁不是满噙热泪,双眼哭红,但却无法阻挡死神悄悄伸出的魔掌。
当时不争气的我鼻子一酸,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砸在砖地上,摔开八瓣儿,一如我们支离破碎的心。
外祖父尚还康健硬朗,虽然高血压缠身,且一只耳朵聋得厉害。他这辈子最大的特点就是想得少,看得开,勤勤恳恳,踏踏实实。
《红楼梦》中刘姥姥有一句话说得好——咱们村庄人,哪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
如今我三十多岁,不说见过“高山沉入海底,沧海变为桑田”,但也亲眼看到曾经无人问津的乡野小路变为川流不息的康庄大道,以前穷得炕上只铺半张烂席片的人变为腰缠万贯的包工头,这一切仅仅只不过是十来年的光景。
正是: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