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梧桐·14

2020-02-29  本文已影响0人  随风似水

十四、生日后

继爷爷要满六十岁了,三叔也参加了工作,奶奶琢磨着给继爷爷过生日。

继爷爷六十大寿那天,中秋刚过,一大家人好久未在一起吃团圆饭了。除了在外省工作的大姑白海慧,其他子女都齐了,父亲带着两岁的我乘火车也大老远赶了回去。生日宴上,最让大家眼馋的就是一只炖鸡,是奶奶高价从一个学生家长那里买来的,生怕被别的老师和邻居看到,又多给些钱让那学生家长把鸡杀了、拔毛、烫好,这才趁天黑偷偷跑过去取。炖鸡时,奶奶不仅关了大门,连厨房门也关了。那时,住在院子里的人家,除了睡觉,一般不关门,邻居间拿根葱、倒点酱油、醋也是常有的。然而,门关得再紧,炖鸡的香味还是飘出了厨房飘到屋外。

就在奶奶准备将菜端上桌时,门响了。大家不由紧张起来,一时都未讲话。奶奶用手势一边让四叔去开门,一边赶紧关了厨房门。大家一声不吭坐在堂屋里,望着门外。原来是院子里的邻居带着他尚未上学的孩子来串门。

继爷爷人缘好,邻居来串门也是常有的事。邻居并无正事,东拉西扯同继爷爷闲聊着。奶奶黑着一张脸,一声不吭。继爷爷让小叔到卧房瓷罐里拿点花生给那孩子,四叔拿眼睛示意他不要去,小叔有些犹豫还是去拿了来。那孩子边吃花生边说:“好香哦,我想吃鸡。”

继爷爷就要往厨房走去,奶奶一把拉他坐下,道:“想吃,让你爸买去。”

继爷爷和邻居都面颊绯红。邻居走后,继爷爷小声说奶奶太小气。奶奶大声嚷道:“我几个月工资好不容易买只鸡,要你去充大方!”继爷爷不再言语。

待一大家人坐下来吃饭已过晌午。奶奶坐在继爷爷旁边铁灰着脸总不讲话。我父亲举着酒杯敬过继爷爷,大家这才开始动筷子,全没了先前的兴致。

翌年秋天,父母因工作调动,把我暂寄在奶奶家,外婆也跟了来。大姑的孩子,表弟韦烨也暂住在奶奶那里。韦烨只比我小两个月,我俩还会打架,我那时比他高,打架会占上峰。继爷爷喜欢孩子,对我和表弟都很好。不时买些零食给我们,无论什么东西,俩人都一样。那时,奶奶尚未退休,有时会带韦烨到她教书的学校去。父亲中秋寄来的月饼,奶奶放在卧室五斗橱上的瓷罐子里。我让外婆拿给我吃,外婆说没了,她看见奶奶上班时把月饼带走,多半是拿到学校给韦烨吃了。我与韦烨打架,把他脸抓破了,奶奶狠狠训了我,说她没法给大姑交代,几个叔叔也帮着她骂我。三岁的我对奶奶只有模糊的印象,只记得那黑黑瘦瘦的脸,说话声音像竹片一样又薄又细。她的头发稀疏,不像外婆那样在脑后挽着髻,而是剪着短发,两边用钢夹固定。她的牙齿很不齐整,微笑还好,大笑起来比不笑更让人觉得拒人千里之外。奶奶却是很少大笑的。

暂住在奶奶家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寄人篱下,也是在隆德镇待得最长的时候,还好有外婆。外婆每天给奶奶一大家人烧饭。天天晚上都是清水挂面,加几片菜叶。后来听奶奶说,继爷爷生日后,一家人吃了好长时间的清水挂面,连中午也吃。

我和韦烨时常在院子里玩。院子里住了六户人家,中间是一个大天井,两边各三户。整个院子就像一个大家庭,谁家有点啥事,院子里的人不一会就知道了。奶奶在家时,邻居很少有来串门的,继爷爷在时就恰好相反。他们倒很喜欢逗我们玩,最喜欢问:“你奶奶好还是爷爷好?

我说爷爷好,韦烨说奶奶好。奶奶时常对我和韦烨说:“你们以后考上大学了,我送你们钢笔。”这话她也对院子里别的孩子说过。多年后,我们都记得,院子里的孩子也记得。

三叔自从工作后很少回隆德镇的家,他在永青镇供销社做会计。一个周末回家后,他向全家人宣布要结婚。一家人正在吃饭,奶奶放下手中的筷子一脸紧张望着他说:“是谁?”

“你见过。”三叔头也不抬只顾吃饭。

“我就知道是她,一早就让你离她远一点,你现在吃公家粮了,还娶个农民干啥!”奶奶站了起来,声音更薄更高。

“农民怎么了,我不是没当过农民,人家对我好,我不能无情。”三叔也站起来涨红了脸。

继爷爷骤然咳嗽起来,边咳边说:“好了,好了,结婚是好事,孩子喜欢就好。”

“你别插嘴。我早就看出来那个董琼芳是个有心计的女人,你要真是个农民,她才不会找你呢。当初找你时还不是看到我们家。”奶奶仍用她的高音激动道。

“我们家有什么?你怎么就晓得人家会以为我不当一辈子农民?一个供销社的破会计算什么?你就当我还在广岩乡当农民吧。”三叔放下碗筷,转身出了门。

三叔一连好几个月未回隆德镇。奶奶让继爷爷去永青镇把三叔叫回家。三叔回来那晚,奶奶多炒了两个菜,饭桌上,大家只是安静吃饭。饭后,继爷爷把三叔叫到睡房里,奶奶轻轻地说:“新生,妈知道你这些年在农村吃了不少苦,我不想看到你再苦下去。你真娶了她,以后孩子都是农民,你一个人要养一家人呀。看你舅舅,当年因为要了乡下的土地,一大家子全成了农民,就他一个人工作,那日子苦得…”说到这,奶奶声音有些嘶哑。

舅爷爷白力豪原在德兴市中学任总务主任,文革中被人诬陷贪污,下放到永青镇中学做后勤打杂。舅奶奶和表叔、表姨们都在隆德镇务农,日子过得很清苦,奶奶偶尔周济一下,也十分有限,总是想去看他们又怕看他们。

三叔低着头不说话。奶奶又道:“你还记得郭孃孃的女儿吗?小时候你见过,她现在招工到了文教局,我问过郭孃孃,她还没男朋友,郭孃孃对你印象挺好的。”

“妈,我的事你不要管了,人家是文教局的国家干部,我一个大集体的高攀不上,别人也不会看上我的。琼芳等了我这么年,我不能对不起她。”三叔背对着奶奶说。

“你怎么就知道人家看不上你呢?再说,郭孃孃的女儿现在还在乡下教书,也比你好不到那去。那个琼芳,我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的人,你娶了她,有苦吃了。”奶奶走到三叔前面说。

三叔望着窗外院子里的梧桐树说:“晚了,结婚证都领了。”

“什么!你偷了户口本?奶奶惊愕道。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三叔给奶奶鞠了一躬,转身走向门外、走向院子、走向浓浓的夜色中。

良久,奶奶也走到院子里,走到那棵梧桐树下,多少个不眠之夜,那是她惟一可倾诉的朋友。当年,离开绵江到重庆,何曾想到现在会窝在这个小镇上生活这么多年,自己的孩子还要在这里窝下去,孩子的孩子。郭明月已调回城里了,也不知杜怡心现在在哪里。继爷爷的咳嗽声从睡房里传来,继继续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觉得这声音好遥远,恍惚又听到曾祖母的咳嗽声,一声声搅得她心烦,自己何曾听过她的话,一步步走来,那一步不是自己在作主。一阵凉风吹来,树叶动了动,又传来一阵继爷爷清晰的咳嗽声,奶奶的心也为之颤动了一下。立秋后,继爷爷就一直在咳嗽,药吃了不少总不见起色。不如像他说的那样,由着孩子去吧。然而,那个董琼芳,怎么看都不顺眼,以后还要跟她长时间相处,想到这,奶奶不由叹了口气。树叶又动了动,有水滴下来,零星的雨点打在奶奶头上,有一缕头发遮住了眼睛,用手捋了一下,黑夜中,她也知道那里面有不少白发。前几天看了舅爷爷和舅奶奶,两人头发都白了很多,尤其是舅爷爷,看上去比自己还老。一见面就是诉苦,说家里房子又漏水了。也不知他们修好没有,这雨怕是要下大了,哎!奶奶不太喜欢往舅爷爷家里去,屋子又破又旧又黑倒是其次,关键是听他们讲话也跟那老屋似的,一股霉味。他女儿要嫁人了,也是一肚子怨气。雨点大了,继爷爷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奶奶只得回屋。躺在床上,听着雨打梧桐叶的声音,那时,她想着就是如何离开娘家,走得越远越好,然后风光地回来。回来是回来了,在这镇上一呆又是这么多年。孩子大了、头发白了,要退休了,只有雨打梧桐叶的声音没有变。退休后,无论如何要住到城里去。奶奶为自己徒然生出这样的念头兴奋着,她有些盼望退休了,不仅仅是为让四叔顶班。

1975年春节,三叔和董琼芳结婚了,婚后与继爷爷和奶奶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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