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漫谈之二
二、人性的自觉
从历史的角度考察,欲望的减退和情愫的增长是个自然的过程。随着人们征服自然能力的提高,人们征服的狂热在逐渐减退。与此同时,人们心灵的敏感却与日俱增的需要得到慰问和安抚。于是,阳刚隳沉了,阴柔增长了;热情消失了,柔情走来了。你看秦汉之际,邦国多难,狼烟四起,金戈铁马、气壮山河,是何等的不可一世?而盛唐的气魄宏大则多少减去了秦汉的粗糙、蛮横。同样是气魄宏大,毕竟失去了草创时期的不拘一格,却转向了内部的典雅和安稳。唐代的色彩基本上还是一个歌舞升平、万方乐奏之国。宋元以降,国势日蹙、昔日的黄花只能在梦中寻觅,过去的辉煌也就成了老爷爷白胡子里头的故事。人格分裂了,热情没有了,阳刚失去了,于是人们开始了风花雪月,于是人们了无病呻吟,于是他们的神经变的脆弱和多愁善感。这样一来,随着人们制服欲的减退,人们似乎更倾向于“情”的抒发。在《红楼梦》中,宝玉在许多方面都有着女孩儿一样的品格,温柔、体贴,甚至还在周岁的时候,就抓取脂粉钗环来玩。这些事实都反映了宝玉身上阳刚之气在逐渐消失,阴柔一面在不断的增长。
历史的进程犹如大浪淘沙,不仅削平了傲岸不驯的大自然,也磨去了人们的英勇和狂热。“我是谁?我从那里来?我到那里去?”人们有时会面对自己发出这样的疑问,这也就开始了认识自身,建设自身的艰难过程。《红楼梦》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对人的自身认识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高度。明清之际,正是中国封建社会衰落时期,二千多年的漫长封建历史已经走到了尽头,因此处处显得力不从心。在思想领域,以王艮的左派王学为代表,李贽等倡导异端学说,对封建社会进行了全面而彻底的批判。文学领域,汤显祖等一系列作家大胆描写男女之真情,使人耳目一新。有明一代,《金瓶梅》出,洋洋百万言,作者大力渲染的不过是“酒色财气”,向中国古代文学的庄严肃穆,雍容典雅和文质彬彬提出了最为强烈的挑战,各种各样的封建价值观念受到了冲击。
“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
各种小市民思潮涌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观念受到了冲击。其中,“情”所占地位越来越重要。汤显祖说:“情之至也,生而能死,死而能复生。凡生不能死,死不能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明清人情小说盛行,就是当时人们已经进入了“人性的自觉”时代的明证。
天才是难以被理解的,否则它就不是天才。曹雪芹身上,仪态万方地体现了人类解放与自身建设的种种设想与境界。他本质上是个大思想家、大诗人,表现为一个大文学家。他出生在“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的南京,这儿自古以来就是政治、经济、人文荟粹的中心。这儿不光有紫金山、石头城的山川形胜,还有六朝金粉的流风余韵,秦淮河水的桨声灯影。就在这人文气息浓郁之地,作者经历了人间少有的大富大贵。“俶装继相萧为侣,取印捉戈彬作伦。”家庭对他寄以极大的期待和希望。后来,雪芹长大了,果然卓而不群。“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破篱樊”,“接篱倒著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绝伦的风度,文采风流的气质在他身上充分体现出来。在经历了一场锦衣富贵,人间少有的生活之后,曹家衰落了。虽则其间曾有一阵子的复兴,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不幸。在这不幸之中,雪芹仍以诗人之眼阅世,因此也就更加遍尝了人间的凄痛与悲哀。他是见过世面的人,所以在饱尝沧桑之后,红尘中的权势利禄、功名富贵便不再对他有吸引力了,他是一个比谁都经历过世故和庸俗但自己却一点也不世故和庸俗的人!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远离喧嚣,独自一人搬到了京华的西山,开始了艰苦卓绝的心灵工程——撰写《红楼梦》。由于作者那绝非一般人能有的经历和他那逼人的天才,所以他的见解也就尤其深刻。他要把他所经历的,所感悟的,所认知的统统写出来,和世人一起咀嚼,一起品味。“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正是这样的血泪之作,才显示出作者世界观的先进与高尚!
曹雪芹是一个时代的叛逆,他的天才思想和他通身的诗人气派是不能够分开的。他的好友在一首诗写道:
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
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旧家。
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
阿谁买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
此诗充分反映了名士风流的诗人气质。诗酒一生,放荡不羁,历来是中国诗人的传统,在曹雪芹身上也不例外。更难能可贵的是这样的情况下,曹雪芹并没有对生活失望,而对生活寄予更多的热忱。如果不是这样,他何以能完成这部百万言的惊天动地的名著呢?
《红楼梦》之所以能成为第一流的小说,所以能够痴迷了万代千秋的读者为之唏嘘不已,为之扼腕太息,所以至今还有绝大的魔力,甚至使一些青年效而尤之,到绝不是因为有着许多的金碧辉煌、繁文缛节。更重要的是因为有着作者先进伟大的艺术心灵在内。清末有人这样评说:
“《石头记》一书,虽为小说,然其涵义,乃具有大政治家、大哲学家、大理想家之学说,而合于大同之旨。谓之东方《民约论》,犹未知卢梭能无愧色否也。”(陈蜕《列〈石头记〉于子部说》)
应该说这个人的见解,是独具慧眼的,他还进一步指出:《石头记》文学品格之高,又指出其书之品格实为“记载”,也就是通常说的史书纪传体,不过因为它含有“遗形取影”的艺术形式,故尔不把它归之于史部分罢了。
另外,周汝昌先生曾把宝玉之为人归纳为五个方面,为:
(一)|、对自己,无自视高贵之习气;
(二)、对别人,有一视同仁之美德;
(三)、对别人,有利则为,有害则止;
(四)、对别人,全是推心置腹,使人倾心相待。
(五)、对别人,愿长相待命,行乐及时,似乎思想高过以济世自命之俗流,更高过功名利禄之鄙士。
以上几点理解,并不是任意地抬高曹雪芹。如同文学的发展一样,文化的发展也有一个肇始、兴盛、灭亡、推陈出新的过程,需要文明的新因子来不断补充。在中华文化的传统上,作为诗人、思想家和近代文明载体的曹雪芹,一方面是在继承古哲先贤的好东西,熔铸百家,自成伟论,另一方面好象已经孕育了近现代的社会思想。从文化继承的角度看,这是比较容易理解的。
在中国文化史上,曹雪芹与庄子、屈原、曹植、阮籍、李贺、李商隐等在精神气质上有很多相通相似之处。“混沌一时七窍凿,争教天不赋穷愁”,曹雪芹以家族史为素材创造的《石头记》,以自己为模特塑造的不朽的艺术形象贾宝玉,显然和庄子、屈原等浪漫气质极浓的作家,诗人有着天然的联系。他们敏感、多情、痛苦、愤怒、不屈服于命运安排而又敢于竞争。有着“天将降大任”的旷世奇才的敏锐和激情,尤其有着哲学家的深邃思考,思想家的博大精深。他们经历了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生活的痛苦、精神的折磨,他们的灵魂一次次受到打击,也一次次变的高贵起来。他们不仅有着独特的身世遭际和社会阅历,更具有作为一名精神斗士的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