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 广州大道

1)时间的荒野。稻田。
2)稻田并不存在,14年前,他站在五羊新城向对面眺望,除了楼,还有大片大片的绿地,绿地上躺着无所事事的拾荒人,或者旁边还搭着人字窝棚。那就是珠江新城。
3)你在14年后的珠江新城,前面不远就是高德置地,你经常在那里复杂的路径中迷失,就象你刚来这个城市之时,茫然而迷失(你想起电影《有关丽丽周的一切》里那个在青绿稻田中听歌的少年)。
4)你坐下来,夜色清凉,仿若居于时间的中点。但是其实你说不清那已经经历过的,被时间之水带到了何处,时光里面没有西高东低。也许时间并非一个流逝的过程,而只是人类方便于挥手作别的情感定义。
5)就象他刚来这个城市之时,茫然而迷失。他站在一条小巷边的投币电话亭里,一枚接着一枚投入一块钱硬币,投了五块钱后,话说完了。他想,他会在这个城市呆下来了。不再回北方。
6)有花香袭来。广州大道和这相邻的小巷子里,都种着开黄色小花的行道木。打完电话他站在黄色花朵的阴影里,夜色确实清凉。小巷子,东兴北路。对面是一栋当时看来也并不算庞大的建筑。后来他才知道,若干年前,媒体大享默多克就是在这建筑里遇到了爱跳舞的广州女孩邓文迪。
7)其实只是,默多克遇到了邓文迪。男人遇到了女人。
8)他看向广州大道,车如流水。
9)你看向广州大道,车如流水。你回过头,绿地消失了,拾荒者消失了,是林立的高楼和窗户。你曾经以为每个窗户后面都有一个不同的故事,但其实,如不过了了的几色窗帘一样,故事也逐渐趋同了。城市是一个灭绝多样性的地方,它需要整齐。
10)你曾十几次驶过猎德大桥,每次都伤心欲绝,或者是在记忆深处曾经伤心欲绝。就象王阳明从袖子里拿出一枝去年春天开放的桃花,艳若情欲初起。
11)你曾十几次驶过猎德大桥,每次都心情平静。几栋高楼里的故事透过一个个窗户扑面而来,碰撞得车挡风玻璃叮当作响。是下雨了。这城市突如其来的暴雨,会提醒你跟过去断了往来。
12)她说,以后在路上多听听胡德夫吧。你看着她绝决离去。你知道她曾哭泣。你手里握着胡德夫。老头子须发花白。
13)他刚到这个四季有花的城市时,住在一个菜市场上面。每天早上,活鸡活鱼和菜心豆角的味道就一起包围了他。这就是张爱玲所谓的“世声”吗?可是并没有电车零落的叮当声响在夜深的街道。倒是一首被反复听到入睡的《印度之光》,成了那一段日子最不愉快的记忆。潮湿、落寞,这城市令人生厌的回南天,楼梯里都在流水。后来他再不听它,一听就浑身淋满与情欲不相干的湿润。音乐是无辜的。
14)菜市场往北二百米就是杨箕村,顺着鳞次栉比的握手楼往下看,在某一处门前站着一个孤独的女人,越过一个或几个门,又是一个女人。女人既不衣着暴露,也不搔首弄姿,只是默默等待着。有男人经过,女人就看着他。男人继续往前走,下一个女人也看着他。男人停下来,端详女人片刻。男人和女人上楼去了。
15)杨箕村多的是男人和女人。默多克遇到邓文迪的广东外商活动中心,就在杨箕村南口,那里立着一个牌坊,上面写着“风水长转”。前年杨箕村被政府拆掉了,有一个女钉子户从自家小楼上跳下来,摔断了腿,或者是死了。不知道。
16)众多来这个城市打拼的年轻人,第一站就是杨箕村。年轻人早上出去晚上回来,有的出去再未回来。阳光很少能照进杨箕村密如蛛网的街巷,“二世祖”(房东)们打麻将的声音响个不停,蟑螂们从下水道钻出来,爬过废弃的塑料袋时窸窸窣窣。酸菜鱼(他最喜欢的)、游戏厅、电话吧、女人(或者男人),各种生活所需。如果你要寻找卡尔维诺笔下的《看不见的城市》,杨箕村就是其中一个。现在,拆了,一阵风沙过来,等你睁开眼,都不见了。象是城市断了电。
17)胡德夫这个老头子,坐在台湾的海边,呤唱着亚细亚的孤儿。他在这个城市的舞台,弹着钢琴,木棉开得正好,洁白的浪花在他脚下飞溅,沾湿了裤脚。那是太平洋的浪花。
18)你趁着海上来的潮湿从阳光之城潜入,据说今年的回南天特别长。你觉得你跟它已经有了隔阂,时间擅长创造和消弥,不只是感情。长远看来,没有什么不败给时间。于是,你觉得睡不好,并闻到路边散发出的霉味。当你热爱它时,你闻不到。
19)一如你在消失了大片绿地的珠江新城,隔一条广州大道就是五羊新城。14年前,他从彼处遥望此处,14年后,你从此处回望彼处。彼此都没有看见对方。
20)只是,那时间深处的,越来越清晰;那近在眼前的,都随着广州大道连成一片的汽车尾灯,越来越模糊。
21)时间长着山羊胡子,说,以前,珠江新城是一片稻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