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 8(全文终)
一
从前丈人家回来,天色已大暗,王二踉跄着、拐进门,看到正堂的餐桌上摆了满满一桌菜,有韭黄炒蛋,糖醋排骨,凉拌黄瓜和一叠儿花生米,中央围着一个大砂锅,里面装的是一道板栗焖刺猬肉,正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
他仿佛看到一个形单影只、弱不禁风的小女人,在黄昏的风里就着一个树桩做的案板半蹲着,手里的尖刀正刺向那只被藤蔓捆缚的刺猬。她不是怕血吗?西双版纳和她短暂的相处中,他早已贴心地发现她的种种喜好,比如喜欢吃西瓜,喜欢吃不加香菜葱花的卤肉面,喜欢床头摆花,喜欢被抱着进入梦乡,因此他常常半夜去很远的寨子给她挑新鲜的西瓜,亲手卤牛肉、给她做不加香菜葱花的牛肉面,经常买一两束新上市的鲜花品种、摆在床头的案几上,也不忘深情地从背后抱着她,就那么安静地拥她入眠。
“她可是胆小的女人呀!”男人这样想着。他曾亲眼见识,一只蟑螂或老鼠在房间里不经意游荡,柳儿瞬间跳上床,大呼小叫、怕得要死,好像那些小动物是变异过后的猛兽要吃了她似的。现在,现在她竟敢手握尖刀一把解决了那只刺猬。这是一个怎样多变的女人?!
他在习惯的位置坐下。柳儿看到他红白相间的脸,觉察他一定有心事瞒着。“算了-”她微微舒口气,心里有些拧巴,“还是先吃饭吧!”她基诺族的母亲曾说过,“聪明的女人不会在餐桌上和男人讨论最重要的事情。”她觉得这是最智慧的幸福秘诀,因此不想丝毫违背。
二
次日一早,王二和柳儿简单招呼一下,便匆匆往外走。他走过村东头的小陈家,也走过西头的老朱家,走过最南头的小李家,也走过十里外的赵家村,师傅已垂垂老矣,目前由他的大儿子赵大虎接班杀猪。王二观察了他们的身材体型、大致年龄、以及屠猪需要的那些半自动化的工具,也细细评鉴过他们杀猪的手法以及客户对他们的评价,他得出一个悲伤的结论,时代不同了,短短五年已让他跟不上屠猪事业的发展了。他不能重操旧业了!
他忧心忡忡地回来,和廊下正织毛衣的柳儿并排坐着,一句话不说。柳儿放下手里的活计,井里打了半盆凉水,倒入一些热水,一方毛巾在温水里揉搓了、递给男人,“可以讲讲看么?”她歪着头,一副恳切又想要探个究竟的语气。
男人哀叹一声,讲他从村东头到西头,从最南头到十里外的赵家村,讲那些屠夫的身材体型、大致年龄,也讲到那些半自动化的工具。“我干不了屠夫了!”男人绝望地看向别处,不敢正眼女人。
“还有其它什么路子么?”女人看着他,仿佛男人脸上有一张复杂的迷宫,上面画着通向外部的所有出口。
男人将前丈人的托付告诉了女人。原来,两年前老丈人驾着一辆装满桃子的电三轮赶着去集市售卖,村南头的狭小巷子口突然窜出一大群黄牛,丈人躲闪不及、连人带车翻倒在深沟里。那次事故导致他双腿截肢,从此不得不靠轮椅代步了。那年的桃子全部烂在了桃园,然而社员们年底照旧找他要地亩费。丈人一通好说歹说,那帮人才勉强同意延期支付。然而十年的种植协议,社员们又不同意那么轻易撤了。家家都需要救命钱,时间已过去两年,不能一拖再拖。前丈人找王二商量,求他给想个路子。
三
“要不我们承包了吧!”柳儿试探地说,她看到男人一张愁容满面的脸。男人身体抽动一下,抬了抬眼皮,两眼正放出希望的光。
说干就干。两人拿着铲子,铁锹,扁担,箩筐去桃园,看到孤独、清冷的桃园。女人除草、松土,给桃树打药驱虫,男人疏渠通道,引水灌溉。一番忙活后就等着桃树发芽了。
次年桃花开了,满园的桃树换上新装,有白的、红的、粉的,花朵饱满又争奇斗艳,热闹非凡。不几月,油亮亮、似灯笼的毛桃挂满枝头。柳儿心里盘算着,五年期的中年桃树,平均每株10平米,书上讲过单棵挂果200斤打底,10亩就是10万斤。如果按时下六毛一斤的市价,一年起码收入六千块,两年就是万元户了!她叽里呱啦地说给男人听,男人则瞪大了木鱼似的眼。“看来要不几年,我们可以赶上父亲大人的花卉生意!”男人回家后第一次找到他作为男人的底气和尊严。
四
然而一个大清早,王二例行公事去桃园看护桃树,却发现大半的桃树被一夜之间砍了精光,十几亩桃园变得杂乱,破败和不堪。他躺在桃园的乱木丛中,两眼木讷地看着天空,他想不起何时因自己的心直口快得罪了何方神圣,也猜不到哪个挨千刀的混蛋把事情做得如此决绝……
柳儿发现他,已是夜半时分。月光下,她瘦弱的身躯背起王二,艰难地往前挪着,一步,两步,三步……桃园距家门口那寻常的三里路,现在变得那么遥远、漫长。
王二闭着眼、喘着粗气,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晓得几天几夜。柳儿床边踱来踱去,心急如焚。王二向来爱好文学,只不过常常自嘲自己半路出家,既不是作家,也不是业余作家,最多算个码字者。
“对了!”柳儿突然想起来,男人在一个叫做简书的APP上曾坚持过日更。她打开王二的简书平台,从上到下搜索着标题,好像在寻找什么。“就是这篇,他曾炫耀过他的初恋!“女人苦笑一下,贴近男人的耳朵轻轻读起文章:
“每个男人心底都住着一个初恋。而XY,就是我心底的那个初恋。或者准确地说,她是那个曾让我安静,热闹,敏感,躁动,难忘,而又空留遗憾的女人……”
五
男人的手指动了一下,眼皮挣扎着,吐出一口气,“许言不是我的初恋!“他似乎想狡辩,又补充说,”我整个小学中学大学都没有恋爱过!”
女人扑哧、被逗乐了,看来男人活过来了,许言是不是初恋的问题不要紧,重要的是男人活过来了。
男人的床头,立着一个约摸六七岁的孩童,正兴致勃勃、大声朗诵苏轼的一首诗,“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原来,柳儿一大早去镇上接回了满儿。“一家人就要在一起”她这样想着,满儿红红的脸蛋以及她抑扬顿挫的音调,让柳儿觉得可爱又亲切。
多年不见的父子,抱头痛哭。柳儿从厨房端进来两碗热腾腾的馓子荷包蛋,阳光下的她露出自信、迷人的微笑。那是一个有着曼妙身姿的女子,乌黑浓密的长发垂下腰身,一袭墨绿的长裙在风里摇曳,她正“哒-哒-哒”踩着一双红色高跟鞋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