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匠旺喜老哥(小说)
“玉潭”畲族人的村落中,仅有两个篾匠,其中一位就是旺喜老哥。
在我们“玉潭”村,篾匠旺喜老哥势单力弱,人轻言微,日常也没几个人愿意多瞧老哥一眼,少会有人走进篾匠旺喜老哥的世界,旺喜老哥也没几个朋友,形单影只的出入,便成为篾匠旺喜老哥家的常态。
旺喜老哥,他又是“玉潭”村抬棺材的“八将军”成员之一。
凡是做抬棺材的“将军”,在“玉潭”村子里地位低下,不受人待见,村人都忌讳“将军”,估计是怕这些“将军”沾多了死人身上的晦气。他们不怕活人,就怕死了的人,无论死者生前是村里的能人,还是村子的卑微弱小者,全都怕得要死。
平日,畲族村人见到这些过去抬棺材的“将军”们,一个个都躲得老远。对村人待人不一样的做法,这些“将军”也明白,逢年过节,若没有特别的事情,他们很少会去到别人家。
可能你也会觉得奇怪,既然旺喜哥哥是个篾匠,为啥放着好好的蔑匠手艺不做,偏偏要改行做一个不讨人喜的抬棺“将军”呢?
说来也是话长,容我慢慢向各位看官道来。
1.
旺喜哥哥与我同属一字辈,虽然他辈分与我相同,可旺喜哥哥的年龄,却要比我大上几轮。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旺喜哥哥就已是三十好几的人了。
篾匠旺喜哥哥家的生活,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就差没走上要饭这条道了。
篾匠旺喜哥哥父亲过得更早,在旺喜哥哥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家中一样也穷得叮当响,哥哥年龄很大时,才草草成了个家,旺喜哥哥的妻子,年龄虽然不大,但智力却有问题,生来就是个傻大姐,痴痴呆呆的模样,说话含糊不清,经常词不达意,干活也邋里邋遢。
就凭旺喜哥哥家的这些状况,估计你也能猜到,篾匠旺喜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
村子里年龄较大的老人,曾与我提及过旺喜的家世,他父亲在旺喜哥哥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不在了,即使我们村里年纪大的老人,也没几人见过旺喜父亲的模样,至于他父亲为何那么早就老去了,反正没人说得清楚。
倒是旺喜哥哥的一位亲叔叔,这个叫“兴禄”的老人,我记忆中的印象,尤其深刻。当时,大伙都喊他“兴禄”老头,他有一门已经失传了的独门绝活,徒手水中抓甲鱼。
我小的时候,就亲眼见过一回,看他在村中池塘徒手抓甲鱼。
这位“兴禄”老人很神奇,大热的夏天,他从来就不穿衣服,与兴盛老汉一样,也喜裸着上身,总穿一条青灰色窄小的短裤头子,估计也是方便下水抓甲鱼。全身的皮肤,晒得乌黑锃亮,而且他那老皮又厚实,看样子,估计连蚂蜂都难以蛰进去。
“兴禄”老人水性特好,可在水中憋上好一阵子。
更神奇的是,他不用任何道具,仅靠一双手,在大池塘与深水库里,双手由外而内,奋力朝水中连续拍打几下,仅靠水浪震动反馈传回来声音的信息,他就能判断出,这深水池塘里面,到底有没有窝藏甲鱼。
若他看见水中有阵阵气泡涌起,他就能判断出来,那个地方,有甲鱼藏在附近。只见“兴禄”老人,一个猛子扎到深深的水底,过不了多久,再见他从水中浮出时,其中一只手上,稳稳捏起一只大甲鱼。
2.
小时候,记得那时农村生产劳作的那些农具,总也离不开两样东西,一是铁,另外就是竹子。
铁做的农具有很多,铁锄头、铁耙、铁犁、铁禾镰、铁铲子、铁镰刀……竹子做的农具更多,晒谷子又长又硬的大竹席、竹箩筐、竹篓子、竹簸箕、竹筐、竹扒子、竹扁担……不一而足,凡此种种。
凡是竹子做的农具,都有一个缺点,就是不经久,也不耐劳,管不了多长时间,它们就容易被使坏。
每过一年,家中这些老旧的竹家伙,要不上街买新的竹具更换,要不就去请个篾匠,修补翻新,复又再使上一年,实在无法应付破损时,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作废旧处理掉。
那时,家家户户,都会修补用坏了的竹农具,修补竹农具的时间,多集于元宵过后到春耕前这段时间。村子里篾匠少,才两个人,修补又集中,只能一家一户轮着来。所以,修补农具的篾匠,成了那时少见的跑火工种。
对篾匠旺喜哥哥,记忆中印象,较为深刻。旺喜哥哥的身材,与“开路将军”兴盛老汉差别较大,旺喜哥哥个子高,力气也大,一脸腮胡子,眼睛特别的大,白眼球较黑眼球多上许多。哥哥生气的时候,气得眼睛鼓起来,眼球往外凸,与金鱼外凸的大眼睛,颇为近似,故村子里的人,都爱笑称他“鸡蛋鼓”,就是旺喜哥哥眼球鼓起来的样子,与白鸡蛋的大小相近似,大得让人吃惊。
旺喜哥哥的样貌,长得还不错,看上去也算英俊,样子挺和蔼,我少看他发脾气,说话有点粗鲁。村里其它人说话,也好听不到那儿去,其实乡间的人,大多都会带出个几个脏字来,这也成了我那边人说话的习惯。
在我小的时候,旺喜哥哥常会到我家来修补竹农具,还得连着干上好几天的活,才能把家中那些破旧的东西修补好。
旺喜哥哥使得一手好篾刀,样子又可爱,他没事的时候,也爱与我开开玩笑。打小,对旺喜哥哥,我就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喜蹲在他身旁,看他分破竹子那麻利的动作,他那把锋利的篾刀,在他手上上下翻飞,左右开弓,如行云流水一样,一气呵成,便把地上那堆竹片,均匀分割好了。
旺喜哥哥喜闲扯家常,大概他一个人,老是窝在屋子干活,闲得无聊,只要被哥哥逮着机会,他便会笑声朗朗,露出黑黑的牙齿,嘴巴里一直叼着根正在燃起的香烟,烟灰也不弹一下,任那早已经燃尽的长烟灰,挂在他嘴巴里的烟头上,时不时与你扯上几句,有的没的,从远说到近,从东吹到西。
我记得旺喜哥哥还有一个习惯,但凡他出口说话时,必会用重重的语调起声,吐出他常说的一个字的“屌” ,好像他不吐出“屌”这个音符,后面的他那些话,就不知如何说下去一样。
做竹篾时,旺喜哥哥端坐在了一把小矮木凳子上,双腿并拢,膝盖上方,定要垫上一块又黑又旧的破皮垫子,遮掩起膝盖上的裤子。挥起那把锋利的蔑刀,快速来回推移,很快地上那堆长竹条,就被他分破成竹筋与竹骨两部分,接着把破好的长青竹筋,一一再剖开,分切成更薄一些的竹片。
完后,一把拢起薄竹片,手中篾刀下压在薄竹面上,另一手朝一个方向,迅速拉起竹片,反复来回操作几趟,很快,前一刻还凹凸不平,通身带刺的薄竹片,倾刻间,变得如丝般光洁,平滑柔顺,手感极佳,看得尤其让人着迷,舍不得走开。
有时,为把薄竹片切得更薄一些,旺喜哥哥再用篾刀,找薄竹片的一端,取正中间部位,使上一点活力,切一刀口,待口子稍稍切开,缓劲惯性往竹片内一送,薄薄的细竹片,又给分成两片,上端的那面薄片,被旺喜哥哥用牙齿紧紧咬住,再把篾刀往薄竹片内来回缓推,一进一出,反复用力,再拉扯几下,两片更为薄细的竹片,就被他分切好了……
按说,旺喜哥哥有篾匠的这门好手艺,自己年轻又力壮,虽说过去他家的底子薄,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轮落到穷得叮当作响的境遇。
人间的困厄横逆,固然可畏,若一个人,在横逆困厄之际,不能找到自处之道,不能找到幸福的开关,那么,可怕的灾难,将会一寸一寸紧逼而来。
篾匠旺喜哥哥,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向沉沦的,直至坠入深渊……
3.
小时候,村子里的人,十户有九户人家的大人,尤其是男人,多会参与到赌博这项活动里去。
篾匠旺喜哥哥也不例外,虽然他家里困难,也没有多少余钱让他随便玩,但他一样乐于赌博活动。有事没事,旺喜哥哥总要与村人一道,躲在各个山头的角落里,挣扎赌上一回。
赌博时,大家团团围一起,放上五根细小的树枝或竹筷子做分隔,划出六个数字来,随便你押哪个数字,若庄家开出的数字,恰好正是你押中的数字,那你就算赌赢了,庄家按你所押钱的方式,把钱赔给你。若你没押中庄家开出的那个数字,刚刚你押下的钱,就归庄家所有。
这种赌法特刺激人,大伙如同吸鸦片上了瘾一般,全都欲罢不能,赢了钱的人咧嘴大开怀,输了钱的一脸惨淡,人间的这些悲喜剧,当场就活灵活现直播给你看,不知道这算不算“无常”,反正那一幕,若是被修习佛法的人看见,九成他会认为,这是一群疯子在那瞎折腾。
后来,赌博管控得严起来了,无奈之下,这群赌博的大部队,常要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躲藏在大山各处的凹陷深坑开赌。赌博的人,来来往往,一群又一群,一伙又一伙,成群结队,真是赌博不怕人多!远近村子里的人,甚至几十里开外的人,也会跑到我们村来,赌上几把方才兴尽而归。
那时,我还小,对大人赌博这事很好奇,没事的时候,我也常会跟着大人去赌博场玩,虽然这些东西我看不懂,但山上赌博的地方人多,又热闹,地上一堆堆的钱,红红绿绿的,看得人都要红眼。偶有村里的女人,会做好熟食,挑过这边来卖。赢了钱的人,多会买来吃,看得我直吞口水,紧盯着那吃东西的人,满眼的羡慕,那一刻,估计我的节操全碎了,满地都是我的哈拉子。
总能看见旺喜哥哥,挤在人群堆里,站在靠外侧的边沿(我们那赌博的规矩,钱少靠外边站),下注押钱。当他把钱压下去的时候,旺喜哥哥的表情就开始丰富起来,一会儿紧绷着脸,眼珠子瞪得溜圆,一会儿又绽开笑脸,假装舒坦。没过几下,他又会把眼睛眯起来,好像要积聚能量一般,接着猛猛地吸上几口香烟。即使那烟头已燃得差不多,快要烧到他手指头跟前,旺喜哥哥依旧置烟头不顾,双眼发狠,紧盯地上六个格子,仿佛那才是他的命,那才是他的肝。一旦旺喜哥哥押中了,他高兴得直叫唤,哼哼几声,表示对自己先前那一刻明智的判断加以肯定,满脸堆起笑。要是押的钱被庄家收走了,他就会耷拉着脑袋,一脸丧气,有时还会恨得直咬牙,大声叹息自己刚刚看走眼啦……
好在旺喜哥哥家里穷,没法由着性子押。于是,他总是押上几把小钱,也不贪。每当他输完了口袋里的这些钱,就傻傻地站在人群外侧,一幅眼神黯淡,寂寞无聊的样子,随机扫向身旁的赌棍们,若看见那个赢了一大把钱,正在开怀大笑时,他也会跟着笑上几声,如同这钱是他自己赢过来的一般……
旺喜哥哥总是输的多,赢的少。
4.
旺喜哥哥爱赌,又老是输钱,家里田地里的收入也就那么多,仅靠他做篾匠的那点工钱,还是难以维持生计。
旺喜哥哥也有他自己的独创办法,去应对家中的各种入不敷出。每当田里的稻子还没成熟时,旺喜哥哥就会把他家田地里的稻子,以一个较低的价格,对外兜售,我们村子称之为“捡禾花”。
有的人家,因为家里缺钱需急用,当他家的稻子还在吐穗,就以一个较低的价格对外预售,和现在房地产开发商,卖楼花一样一样的。等到他家的稻子收割后,再按约定稻谷的数量,把谷子挑到预付过钱的人家里去。
有好几年,旺喜哥哥地里的稻子,还没到吐穗,他就提前把别人预付的钱款,用得一干二净。那几年,他们一家三口,在万般的煎熬下,紧咬牙关,应对那苦逼的日子。
后来,不知旺喜哥哥是哪年,走上了抬棺“将军”这条道。
听村子里的人讲,90年代中后期,农村生产劳动所需要的各种耕种工具,大多被工厂流水线生产出来的商品所取代,加上他们又有规模与价格优势,很快就让这些农村传统手艺人,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旺喜哥哥的篾匠活越来越少,就在同一时期,村子里的铁匠与篾匠,也跟着慢慢消失。
少了篾匠这门副业收入,旺喜哥哥家中的生活,更是捉襟见肘。加上旺喜哥哥又喜抽烟与喝酒,一家大小的开销,仅靠田地里那点微薄的收入,更让他家的生活拮据不堪,难以维持。
人来人往中,聚散分离的人生道路上,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生命轨迹,在各人不同的人生阶段,总会有那么一些,不期而至的选择,或被机缘所选择,既是偶然的巧合,也是巧合中的必然。
后来,在好朋友“开路将军”兴盛老汉的提议下,旺喜哥哥,很自然就做起了抬扛“将军”这门营生。虽然这活不被村人所待见,为了活下去,旺喜哥哥也顾不上村人的闲言碎语了。
旺喜哥哥做抬棺“将军”的第一单生意,是“上玉潭”我家祖屋对门的崇龙老伯。
5.
崇龙老伯家住“上玉潭”那个地方,那有一条田间小路,蜿蜒曲折,最后抵村中央“育茂公”祠堂,走路需要十几分钟的样子。
“上玉潭”那边也有几口深深的方池塘,估计因为那个地方也有池塘,加上更靠近大山脚下,处于来水上方位置,所以我家祖屋那个方位就被称为“上玉潭”,而村中央“育茂公”祠堂这边就叫“下玉潭”。
小时候,听我父亲说,“上玉潭”是整个“玉潭”村子的发祥地,人丁兴旺后,方有“玉潭”村子今日之规模。“上玉潭”依山傍水,蜗于山脚低洼处,土砖为墙,木做小窗与窄门。房前屋后给稻田团团围起。围墙外,西、北两侧有三个深池塘,形成一道天然屏障。那时,“上玉潭”村子四周均为茂盛的原始森林,不时有猛兽出入,为安全起见,众邻合力,就四周地势之利,借高低落差,圈起一道厚实泥土围墙,防野兽入侵,保人畜安全。
伴随人口增长,本不甚开阔的“上玉潭”洼地,渐显拥挤。没有宅基地可建新房的村民,陆续外迁,另觅高地筑新巢。我爷爷与本房族内的几户人家,因习惯了“上玉潭”洼地周边的生活,加上家中田地就在附近,劳作出入方便,一直没外搬,留守在这山脚低处。
在我长到七八岁时,环村四周的大山与树林,悉数分至村民各家,山地和林木都有了新主人。此后不久,满山挺拔的大松树,硬是无端地被砍伐殆尽,大伙都把山上的那些大松树,劈来当柴火烧,留下成片荒山与野岭。没几年,各家门前堆放的松木柴火,渐渐耗尽。自此,村民做饭的燃料,被田间秆桔和稻草所替代。干柴草被雨水淋湿,易发霉,引来蚁虫破坏。故我家晒干后的柴草,都需要挑往“上玉潭”祖屋那边堆放。
“上玉潭”祖屋门前有一条碎鹅卵石小路,蜿蜒伸至洼地田间各处。隔路对门,住的就是七十来岁的崇龙老俩口,他们膝下原有一儿,听说四五岁时给疯狗咬过,没多久便夭折了。再后来,俩老又育有一女,其女长大后,远嫁他乡。老家风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然很少见她再回娘家。
崇龙老俩口年岁都很大,走路也不利索,无力再上山砍柴火。秋收过后,仅有少量稻草丝遗落,零星散落各处田间,对崇龙老伯而言,简直就是上天赐予的宝贝。常见崇龙老伯拄着根拐杖,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簸,颠颠颤颤,拢起田间遗落的稻草丝,一摞一摞,当宝贝似的,用绳捆好,慢慢驮回家。
冬天的午后,我经常需要去“上玉潭”祖屋那边挑干柴草,也会顺便看看对门的崇龙老伯俩口子。他们家的柴门多虚掩,推门即可入内。老俩口均围坐于灶台,边取暖,边吞食。吞食的呼呼声,吧嗒声,此起彼伏,吃的多是水煮稀饭与自制的豆腐乳。食物与燃料对老俩口来说,实属难得之物。他俩早就习惯了一日两餐的生活,上午一餐,下午一顿,应对那难熬又漫长的白天黑夜。
饭后,俩老靠着木炭火盆,坐等寒夜慢慢来临。崇龙老伯嘴里不时吐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字眼,不知是叙说那逝去的过往,还是当下生活的不易。崇龙老伴耳背,不时应和一两句听不懂的方言,间或摇头又点头。
不几年,俩老实在年岁太高,崇龙老伯就老去了。他埋葬的后事,就是旺喜哥哥从事抬棺“将军”生意的第一单活。可偏偏就是这个第一单活,让旺喜哥哥出了点意外,给吓得半死。
6.
即使做抬棺“将军”这种卖死气力的笨活,旺喜哥哥刚入行时,也真是一波三折,全没有哥哥想象的那般容易。
旺喜哥哥初做“将军”时,出道的师傅叫“抖老",别看这位“抖老"老叔个子矮小,但他力大如牛,又特别敦实,雄壮得很,是我们方圆十里的知名人物,也是这“八将军”的领头人,抬棺的总指挥。
“抖老"还是我小学同学的爹,他也是一位充满了传奇色彩的人物,浑身上下都是故事,小时候我也听他讲过不少关于出殡的故事,限于篇幅,这里暂按下不表。
虽然旺喜哥哥有的是蛮气力,可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胆子不够大,加上又是第一次做抬棺材的“将军”,看着黑红相间,那威严肃穆的大棺材,心里直发抖,又老是想着棺材里还躺了个死人,更是让旺喜哥哥怕得死,脚步有时也不太听使唤,若不是身旁有一群“将军”围住他,估计旺喜哥哥,早就扔下棺材跑路了。
不知是因为旺喜哥哥太过于紧张,还是早就给吓得没有力气了,当他抬着崇龙老伯的棺材,正往后山上坡时,他一下没踩稳当,脚下打滑,身子不自觉地往边上小沟一趔趄,旺喜哥哥就扑倒在地上了。好在抬棺材的人数众多,少了他一个,没多大妨碍,否则那重重的棺木,要是压下来,估计旺喜哥哥屎都得压出。
崇龙老伯入土埋葬后,吓得旺喜哥哥,一个礼拜脚都是软嗒嗒的,还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一直发烧不见退,人也晕晕呼呼,总不见好,只得到处求人烧香拜佛,又找来“仙人”(民间的道士),算了张八字,做了场法事,这才把旺喜哥哥的魂魄,重又捡了回来。八成,你会说这是封建迷信,不管你不信,“仙人”法事一做完,他那头疼脑热的病,没过两天,还真就慢慢好转了。
打那以后,旺喜哥哥再去做抬棺“将军”时,居然不再害怕了,真是件邪门的事。
人生,总会有那么不期而至的事情,往往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你送来一股神奇的力量。
7.
篾匠旺喜老哥,有一个儿子叫狗子。他们俩过去还有过一个闺女,比狗子大上几岁,人很机灵,就是有点过于活泼贪玩,在她五六岁的时候,一个人溜到村子池塘那玩水,意外落入水中,没有及时发现,等家人找到她的时候,早已失去了气息。失去了女儿这趟事,害得篾匠老哥接连生了好几场大病。
旺喜老哥老去的那年,狗子才六岁大。
小家伙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卷发,罩着他那小小的脑袋。身上沾满乡间的泥土气息,上下的衣着,破破烂烂的,像个小乞丐,通身衣服,脏不拉几,总是沾满了黄泥巴。小狗子看人时,脑袋朝一侧,微微斜偏,小小的黑眼珠,紧盯着你看,半天不会晃动。说话时,常涌起天真的浅笑。他不会认生,一幅可爱烂漫的样子。
小家伙人长得白白胖胖,很有肉感,皮肤有点过白,看上去不太健康。他喜趴在家门前那片细长竹子旁的空地上,专注地玩着地上的泥巴与沙子。有时,一群黑蚂蚁在他身前来回挪动,他便要好奇地盯着那群黑蚂蚁,看它们队列齐整的搬运,各处捡的食物。小狗子看累了以后,随手捡起地上杂物,阻挡起这群黑蚂蚁的去路,让嘿蚂蚁找不到方向,在他小脚跟前,急得团团乱转,绕来绕去,总也绕不出去。小家伙看得着了迷,半天也懒得挪动一下身子。
一九九五年秋日的一个中午,临要吃午饭时,已经病了好几年的旺喜老哥,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在身边没有人陪伴,并且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静静悄悄,无声无息,落泊凄凉地离开了人世间……
篾匠旺喜老哥老去的那个早晨,他的鼻子里开始时,还有些许气息在流动,会极其轻微地喘出微弱的气息,生命的体征似有似无,他那皱缩的脸庞上,布满了如乡下土草纸一般蜡黄的色泽。他那蓬乱的头发,罩在黄黄的额前,头微微侧向墙角。旺喜老哥过去大大的白眼球,无力地微闭了起来,偶尔张开一线的缝隙,很难看出他还有啥大一点的动作,左眼张得比右眼稍微多几线缝隙,眼瞳子总是发呆,迟钝无光,半天不见轮转一下。
人的这一生,即使再穷困潦倒,也终归要平静地离开,抛弃过去那些强加在自己身上全部的枷锁。死亡,才是一个人最终、最彻底的解脱。死亡,才是一个人真正的结束,也是一个人的新生,更是一个人终结卑微过往之后的荣光。
吃过早饭后不久,死亡的影子,已经开始移上了篾匠旺喜老哥的脸部,终结起他生命所有的相,他最后的呼吸,正如清水里的水泡,悄无声息地破灭了。他那与黄草纸般的脸庞,犹如电灯突然间就熄灭一样,变得没有一丝的光泽。
篾匠旺喜老哥,这个玉潭畲族平凡又卑微的的生命,这个过去曾为村里各家各户修补过竹蔑的老篾匠,为村子里逝去老人扛过棺材的壮汉“将军”,就这样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突然一下,旺喜老哥本就僵硬的手脚,条件反射似的,只是轻微地抽搐了几下,他那卑微的灵魂,跟着出窍了,气息全无,世界从他视线里消失了,消失得无形无影……
8.
篾匠旺喜老哥的儿子狗子,吃过早了饭后,跑到隔壁邻居家找小朋友玩耍去了。中午十点钟左右,狗子还带着隔壁邻家一个与他一般大的小女孩,跑回自己家床底下拿红薯吃。那含淀粉量高的红蕃薯,就放在刚刚断了气息旺喜老哥躺着的床底下方。
这俩个天真的小孩,他们俩还傻傻的以为,躺在红蕃薯上方木板床上一动不动的老篾匠旺喜老哥,那一刻,只是安安静静睡着了,当他们俩前往床下拿红薯时,一点也不担心被篾匠旺喜老哥发现而被挨骂。
那俩个小家伙,极其平静,蹑手蹑脚钻出早已没了气息篾匠父亲的床底。俩人开开心心,各自手中拿起几根大蕃薯,一溜烟跑到屋后面的矮山上,又去捡柴火煨番薯。
旺喜老哥的儿子小狗子,他那里会清楚,那个过去为村人做篾匠的父亲,那个曾是“玉潭”村抬棺材的壮汉“将军”,就在先前不久,撒手人寰西去了。
旺喜老哥的妻子,快临近做午饭时,不知她要到房间拿啥东西,当她路过丈夫身旁,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旺喜老哥的前额,感觉不到温度,额前凉叟叟的触感,传到她的手上,让这个女人一下慌了张,心里一凉:“ 不好,老头子不知啥时悄悄就过了……”
身子一歪,旺喜老哥的妻子吓得当下就跌坐在旺喜老哥的床头,手足无措,开始呼天抢地大声哭喊起来:“这该死的,怎么突然就走了,如今只留下自己孤儿寡母俩,那未来的日子,不知如何是好……”
一想到这些,顿时,篾匠老哥的妻子,放开了喉咙,号啕大哭,如同开了闸泄洪一般,泪如泉涌,呼天抢地的哭喊咒骂之声,四散开去……
很快,旺喜老哥家女人绝望的哭叫声,一阵一阵从矮屋子里晃出。
矮小泥瓦房子的后面,紧挨着的邻居,恰好是旺喜老哥家不算远的族亲,一听到篾匠女人的哭喊声后,那家的男主人,赶紧一路小跑,来到老篾匠家,踏入漆黑的屋内,看到跌坐在床头哭喊的篾匠女人,顿时就知晓了一切,转身出门,前去找人来帮忙料理老篾匠的后事。
篾匠旺喜老哥害病有好几年了,看病吃药又耗钱,加上家里本来就困难,如此一来,更是把他们一家拖进了无底的深渊,还欠了村子里几户人家看病的钱。
最后,实在无耐,篾匠旺喜老哥丧葬的后事,还是他家族内的几位远亲,还有周边几户热心的村邻,大伙凑了点钱,给老篾匠料理起简单的后事。
那些曾经流逝的过往,如同秋叶一般的幻化,曾经那一片片充满希冀的绿叶,一下竟焉黄了,瑟瑟秋风扫去,那树上的大黄,纷纷掉落,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落叶就这样化为泥土的一部分,从此销声匿迹,你再也无法找出过去曾挂在大树上那碧绿的叶片来。
世间的事,宛如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旺喜老哥出殡那天早晨,刚吃过早饭,老篾匠的妻子趴在旺喜老哥灵柩跟前,在村子“雷氏宗祠”门前晒谷坪草地上,完成老篾匠旺喜老哥最后的出殡仪式。
我们“玉潭”村畲人的丧葬仪式,颇有仪式感,无论死者生前是富贵还是贫穷,无论逝者过去如何潦倒,在出殡前的那一刻,总会以一种圆满的仪式感,结束他的那一生,既告慰了死者的远去,也给生者找回前行的勇气与信念。
“玉潭”村这位老篾匠,旺喜老哥的一生虽然凄苦无依,但好在他还有几位族亲近邻,还有妻子,还有一个不懂事的小儿,还有一息尚存的香火,后事才得以完成。
黑衣道士一手持点燃的香火,在空中挥舞道家的法式;一手拿起供案上的土黄色的草纸点燃,把草纸灰一一撒在死者棺材前面的供案下方。接着用幽幽缓缓长长的声音呼喊起来:
“尝上,一鞠躬,叩拜!”
“尝上,二鞠躬,二拜!”
“尝上,三鞠躬,再拜!”
这是“玉潭”畲人送别死者的标准流程,逝者的亲人们,一个个依辈分高低,先后走向供案前,面对棺材方向跪下(比死者辈分高免跪,只需行叩拜礼),跟着道士的号令,轮番持香叩拜上三次,然后起身,站于棺材一侧列阵相送。逝者家的女眷们,一个个哭得如泪人,抚着棺木,在那悲痛欲绝,不舍这最后的一别。
旺喜老哥的至亲女眷,唯有她妻子一人,跪在老哥薄薄的棺木前。
老篾匠的妻子,持续幽幽地哭,腮帮子哭得鼓成一个气管,脸也憋得红红的,脖子上那些青筋,一根一根突兀出来,发出强烈挣扎,跟着身子的倾斜晃动起伏,她那没有章法的节奏,伴着她如此顿挫的悲鸣之声,时不时地在旺喜老哥的棺材旁边响着,哭声好似没有尽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缀啐:“啊呀,哎呀,咿呀呀……”
旺喜老哥的妻子,不知自己在哭喊啥东西,仿佛只有如此悲痛哭过以后,才能把她这些年积暂下来的怨恨,还有苦难生活带给她的那些悲伤,全都释干净似的。
经过前几日过度伤心地哭喊与纠结,她一下苍老了,头发丝也一夜之间白了不少。她早就哭得声音嘶哑不堪,仅可发出幽幽的呜咽声息。那幽幽柔柔的哭声,让她的声音总也大不起来,但一样哭得决绝无助,伴着那嘶哑连不上气息的悲鸣之音,早就没有多少气息了,她只好趴在老篾匠棺材上,拼着全力,从嗓子里撕裂发出声息……
9.
不曾经历过人生大的变故与挫折的人,他往往只在生命的表相外面徘徊。
因为,生命对他来说,别人内心的动静,他是看不见的,也摸不着,是肤浅与不切实际,甚至还隔阂一些陌生感。人生本来就是一个虚幻的梦境,所有的生与死,爱与恨,对这个没有经历过人生大变故与挫折的人来说,它都不是实相,在他看来,也只会是太阳反射过来的几丝颜色而以,未必都是真实。
篾匠旺喜老哥的小儿子狗子,当他妈妈在哭灵的时候,紧依在她的身旁,小小人儿,闭着一双大眼睛跟着哭。他不知自己的痛苦来自哪,他还处于混沌不开化的年龄,没有成人那样的看法,在他这个孩童的眼里,世界依旧是那般的烂漫天真、纯洁无瑕。小狗子还保持着为人初始的懵懂状态,保持他那儿童独有的纯真。
有人说,在孩子的眼里,往往可以看到天堂。
因为他们纯真,即使是上帝,也不忍心,前去关上孩子们通往天堂的那扇大门。这些落入凡间的幼小精灵,他们所做的事情,总是在不经意之间撞击人的心扉。
他甚至还傻傻的,又天真地认为,自已的父亲,只是累了,只是暂时睡着了而以。
而自己身旁妈妈那悲伤的抽噎声,哭泣时悲哀的调子,对于还是孩童的小狗子来说,他还感觉不到这个世界的痛苦,他只是被他妈妈那伤心的哭喊声所传染了,所以他才跟着哭,其实他的哭声,他自己也不知道有啥意义……
篾匠旺喜老哥棺材一侧列阵相送的族亲,看着棺材跟前的孤儿寡母俩人,他们的心也跟着揪得紧紧的。还有几位大人,眼里泛起红红的血丝……
很多时候,我们总是坚信自己的情感。
假如我们的情感,能够变得更淡一些,那么当我们失去时,痛苦亦会减轻些。一个人,因为情感,会让他更加的痛苦,若没了情感,失去也就不会再有伤害。
篾匠旺喜老哥的儿子,就是这样的,他对情感还不清楚,也很模糊。在他孩童的眼里,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死亡。他对躺在棺材里面的老篾匠父亲,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没有了生命。他只是傻傻的以为,因为生病,让篾匠爸爸有些累了,只是需要休息而以,估计睡上一会,等篾匠父亲睡足睡够了,父亲就会从棺材里爬起来,还会再回到自己身旁一样。
小孩子,往往感觉不到死亡的痛苦。他以为死亡,只是暂时的睡着了。看大人哭得那么伤心裂肺,他偶尔也会跟着嚎上几声,但一旦他擦干眼泪,他依然会到邻居家的院子,与其他小朋友继续玩游戏、抓迷藏,仍可以玩得尽兴之极,仿佛大人的离去,根本就与活着几无差别。
恰如英国诗人华兹华斯所写的那样:
一个单纯的孩子,
过着他自己快活的时光,
兴冲冲,
活泼泼,
他又何尝识别生存与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