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一四五:拽多少词儿都不过是一件事

2023-11-22  本文已影响0人  花石冈

《传习录》一四五:拽多少词儿都不过是一件事

来书云:“上蔡常问‘天下何思何虑’,伊川云:‘有此理,只是发得太早。’在学者功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须识得‘何思何虑’的气象,一并看为是。若不识得这气象,便有正与助长之病;若认得‘何思何虑’,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又堕于无也。须是不滞于有,不堕于无。然乎否也?”

所论亦相去不远矣,只是契悟未尽。上蔡之问与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伊川之意,与孔子《系辞》原旨稍有不同。《系》言“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只是一个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非谓无思无虑也。故曰:“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云“殊途”,云“百虑”,则岂谓“无思无虑”邪?心之本体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个,更有何可思虑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动,原自感而遂通。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来体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故明道云:“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何思何虑”正是功夫,在圣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学者分上便是勉然的。伊川却是把作效验看了,所以有“发得太早”之说。既而云“却好用功”,则已自觉其前言之有未尽矣。濂溪主静之论亦是此意。今道通之言,虽已不为无见,然亦未免尚有两事也。

圣人老早便看到了虚文之害,毕竟“重虚文而轻实行”一旦形成风气,整个文明的发展必然陷入人为制造的那个漩涡空洞之中,于人类个体或整体都是有害无益的。孔子为此以“述而不作”为座右铭,孟子洋洋洒洒留下不少文字,还是要回头辩白自己并不是好与人争辩——只不过是出于无奈。王阳明自己也不立文字,甚至还劝阻自己的弟子不要记录自己的言行,告诫弟子自己平日里的说法如同因病抓药,记录下的那些东西,如果用得不当,是要贻误后人“病情”的。

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再来看王阳明的思想,面对前人的种种说法,他总试图用“良知”“天理”归并概括。如果把前人学问比作开枝散叶的话,王阳明的学问多少有些九九归一的意味。在《答顾东桥书》的末篇,他甚至归纳圣人学问不过是以“一体”同然之心来看世界,聚合思维之下,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似乎有了一条平静下来的出路。

你来信说:“谢良佐先生曾提及圣人讲的‘天下何思何虑’——天下思考些什么,又忧虑些什么。程颐先生说:‘确有此理,只是发得太早。’从学者的功夫来说,固然是‘必有事焉而勿忘’,但也应当明白‘何思何虑’的气象,放在一块综合起来看才对。如果不明白这种气象,就会有揠苗助长的毛病;如果明白了‘何思何虑’,却忘‘必有事焉’的功夫,恐怕又会陷入虚无的误区。一定要既不累于‘有’,又不陷于‘无’才好,这样看此事如何?”

你所说的虽然相差不远,只是还没有领悟透彻。谢良佐所问与程颐所答,实际上只是他们两个依据自身情况的理解,与孔子《易经·系辞》中的原意稍有出入。《易经·系辞》所讲的“何思何虑”,是说所思虑的只是一个天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思虑,并不是说没有思虑。因此说“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说“殊途”,说“百虑”,这难道是在讲没有思虑吗?心的本体就是天理,天理只有一个,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思虑的呢?天理原本是寂然不动的,感应之后自然就能贯通。学者用功,即使有万虑千思,也只是要恢复他心中天理充盈的本然面目和功用,而并非凭着自己的私心去安排思索出来些什么。所以程颢先生说:“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君子做学问,应该是心胸宽广而公正无私,有事发生则顺其自然。如果凭着私心去安排思索,便是将智慧用在了私欲上。“何思何虑”正是做学问的功夫,于圣人而言是自然而然的,于学者而言就必须下功夫才能勉强做到。程颐先生却把它当作功夫的结果,所以才会有“发得太早”的说法,接着又说“却好用功”——这正是应该下的功夫,他已经感觉到前面讲得还不全面。周敦颐“主静”的观点也是这个意思。现在你的看法,虽然说不无见地,但仍然还存在时而累于有,时而陷于无的状况——还是把功夫当两回事来看待了。

“天下何思何虑”最早出自《易经·系辞》,也就是孔子之手,孔子讲:“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谢良佐截取其中的“天下何思何虑”,用以表达学者不应该有太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客观来讲,这样理解也没什么问题,但如果将之作为做学问的关键功夫,便又失之偏颇了。毕竟孔子的本意是天下所有的思虑概括起来无非天理而已,既不是要人从人欲出发乱思虑,也不是教人不去思虑,而是要人从天理出发去思虑,做出合乎时宜的判断和决策。

“必有事焉而勿忘”的说法出自《孟子·公孙丑上》,原文是“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孟子在讲修养时,专门讲了揠苗助长的故事,然后得出这一结论——合乎义的事情踏踏实实去做就是了不必期待一个必然的结果,不要荒废了不去做,也不要由着自己的性子违背规律做。说来说去,其实还是回到天理去行事。

谢良佐同自己的老师程颐讨论这件事时,双方对各自的心思都有所把握。程颐之所以有那样的说法,是因为要导引谢良佐回归学问的正道,谢良佐之所以那样问,也是有心想要求一个学问正道的确切意思。诚如王阳明先前的比喻,这就好比程颐为谢良佐开了一副药,结果,时隔数百年后,周道通要拿来服用。这种事,闹不好是要出人命的,保守说也是一个药不对症的结果。

其实,认真追究孔子“何思何虑”的本义,考察孟子“必有事焉而勿忘”的本义,两者之间从学问功夫而言,都是一致的,且都是一个完整的系统。程颐之所以要谢良佐拿来互为补充,只是因为谢良佐先对“何思何虑”有了一个片面解读的成见,与其费劲纠正他的成见,不如补充另一个“必有事焉而勿忘”的片面解读去调校。到了周道通,完全没有必要再吃这副旨在“以毒攻毒”的药,复归圣人言的本意,两种说法其实是一个意思。所谓的“堕于无”与“滞于有”不过是同一件事——都是由对圣人言片面解读引发的结果。

无非是“学为圣贤”,无非是“致良知”,无非是“去人欲,存天理”,拽多少词,都不过是一件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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