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聂隐娘》: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文 / 听潮
电影《刺客聂隐娘》已下映了一阵子,如今再来评论,不必讨好谁,也不会影响谁,随心所欲,如此甚好。
这是一部武侠史上绝无仅有的电影,也是一部毁誉参半的电影。
凡是看过看过电影的人,大都有“台词半文不白,别扭之极;镜头拖泥带水,惹人昏睡;武戏枯燥简单,一晃而过;剧情跳跃隐晦,细思极累……”之感,所以偌大的电影院,往往十之有九要么就是玩手机嗑零食聊天,要么就是盯着屏幕两眼发愣昏昏欲睡,最后往往只剩下一两个孤独的观众等到最后一刻,其中一个看完后静默地离去觉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另一个伪文青则牛逼轰轰地回去到处炫耀世人无知懂者唯我。
之所以产生这种现象,无可厚非确实是因为电影如”半文不白”等一些现象的确存在,惹人反感,这是不能不承认的事情,可谓是其中一大败笔。然而我觉得更主要的如今的电影市场是快餐消费的年代,观影的观众都是以走马观花的心态来图个乐子,所以看不进瑕不掩瑜之处,以及个中真意。
要我说看完电影以及诸多影评的看法是什么,大概用“心有剑器改乾坤,世无度量容英才”这句话比较适合。这本是徐皓峰怀念于承惠老先生的挽联,但我却以为用在这里反而似乎更为贴切。因为它真正的意义不在于当下,而在于未来。初看之时未免沉闷,细思之下却是余韵无穷。恰好应了台词,‘青鸾舞镜,没有同类。”
聂隐娘向师父复命,述说不杀田季安的缘由。刺客精神
聂隐娘的角色是一名刺客。
刺客,是一个古老职业,自春秋战国时代已有,数千年不绝。大多数人对他们的看法是,他们武功卓绝,多为金钱、名声、仇恨、政治等各类原因杀人,下手狠辣,冷血无情。其实这放在西方世界或许接近,但放在古代中国则未免是一孔之见。
西方的刺客,虽然也有个人的感情,但大多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执行任务只有一个杀字,所以好莱坞最著名的杀手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也仅仅揭露了刺客的生活世界以及恩怨情仇而已,始终跳不出“杀杀人,跳跳舞,谈谈情”的窠臼;而中国古代的刺客中,聂政为报赡养母亲之恩而杀韩累,豫让为报知遇之恩而行刺赵襄子,荆轲为燕国大势而刺杀嬴政,而锄鸒本奉命杀赵盾,当他发觉赵盾为忠义之人时于心不忍,两难之际竟选择自杀,到了《唐传奇》中的妙手空空儿时,还会见到“一击不中飘然而逝”这种有趣的现象,这说明了东方刺客的修养、气度、自尊和道义不同于西方。所以当年太史公为刺客们专门写一篇列传,金庸在国外住酒店想到刺客时就感叹中西方文明的差异。
原著《唐传奇·聂隐娘》中刺客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她本是唐朝藩镇魏博旗下大将聂锋之女,10岁时被一女尼以法术偷去,并教以剑术,能够白日闹事刺人而不被察觉,但有恻隐之心,一次刺杀恶徒的任务中由于不忍在其小儿面前杀戮故拖延再三另寻机会。五年后被送返回家,由于身怀绝艺她已经不被他的父亲所束缚,她的父亲已不再干涉她的私事,由着他嫁给只会磨镜的少年。后来聂锋死后,魏博主帅把她招揽麾下,让她去刺杀陈许节度使刘昌裔,然而识英雄的她继而转投刘。后来还击杀了魏博主帅另派的刺客高手精精儿,并击退了“一击不中飘然而逝”的绝顶高手妙手空空儿。后来刘去了京城的时候,聂隐娘辞别而去。从中可见,聂隐娘除了是一个身怀绝艺的刺客外,还是一个逍遥行事的侠客,不从父,不从夫,未来肯定也不从子,人生在世随心所欲如行云流水。
电影中的聂隐娘呢?
她所面对以及个人性格的都要比原著复杂许多。当年唐朝藩镇割据,大唐皇帝为稳固江山采取了和亲的政策,将嘉诚公主嫁给魏博节度使。嘉诚公主曾将聂隐娘和自己的儿子指腹为婚。后来一位节度使带万人来投,为了庶出的公子田季安牺牲了聂隐娘和田元氏另缔了婚约。田元氏为稳固地位曾重伤了聂隐娘,为了他的安全考虑,父母将她送给嘉诚公主的身入道门专门训练帝国刺客的姐姐嘉信公主手中代为照顾。七年来,聂隐娘从道姑公主手中学成了高超的刺杀技艺,但是冰冷的刺杀生涯中,并没有消磨掉她的血性,如一次刺杀恶徒的任务中由于不忍在其小儿面前杀戮故拖延再三另寻机会。道姑公主认为她剑术已成道心未艰,于是送她回家,并就伺机刺杀背弃婚约的表兄如今的节度使田季安。
回到家后,母亲将当年嘉诚公主当年给她指腹为婚的信物玉玦交给她,告诉她公主一生都在坚守魏博和京师之间的和平,多年来一直最内疚的是当年牺牲了她一生的幸福,非常放心不下她。这时候的她内心已经有些纷乱了。
之后,聂隐娘前去执行任务,果然没有直接下手。当时的魏博有好几股势力,各自为政,表面和平,但实际上纷争不断。聂隐娘看到了田季安小妾的身孕,看到了田元氏势力的虎视眈眈后,杀手信念已经开始动摇。后来更数度相助田季安,原本纠结于杀与不杀的她已经决定不杀了,彻底放弃刺杀任务。
高山之巅,白云悠悠。师傅问其原因。她的答案是“杀田季安,嗣子年幼,魏博必乱,弟子不杀”。这情景让我不由地想起来张艺谋的《英雄》,一个赵国刺客忍辱偷生十年磨剑,处心积虑前去刺杀秦王,但受到另一位侠士的感召,为了早日结束天下的连年战乱,放弃刺杀任务不再挑起纷争让秦一统天下。姑且不去论故事铺垫的缺失,转折的苍白,说理的不足,但它的立意是极高的,别开生面的将刺客放在了天下大义面前,牺牲小义,成全大义,这是中国人方有的一种清洁的精神。而聂隐娘这简简单单的十六个字,相较于原著的行云流水心无挂碍而言,已经将她拔高到一个很高的高度,不仅有个人情感世界的喜怒爱憎,也有对天下大势的忧虑及对和平的坚守,更有一种抛弃冷血职业捆绑及师命道德束缚后的领悟和抉择,你说她正也好,邪也好,是也好,非也好,对她而言已经不重要的,她只是自行我道,遵循内心的良知指引。
一场决战后,聂隐娘静默归去。婆娑世界
这样心性的人,自然孤独,这样心性的刺客,自然更是孤独。
孤独,仿佛是聂隐娘的代名词。
你看片中的服饰,众人或简约朴素或华美考究,处处体现的是生活气息。而她则是一袭黑衣到始终,似乎不食人间烟火,又似乎是与红尘俗世格格不入,唯一一次例外的是回家沐浴之后穿上了母亲缝制多年的衣裳,但不知什么时候她又换上了那如墨的一袭黑衣。
因着片中的叙事,一直都是晦涩而跳跃的,所以台词尤为重要。只是片中田季安、聂母等戏份较重的人台词自然也不少,而偏偏第一主角聂隐娘,从头到我不过寥寥十来句而已,然而虽然如此,也已经足够了,我们还是得以窥见她的精神世界,美中不足时惜墨如金过了头,所有的台词都是文言,怎么看怎么别扭也不符合历史情形,倘若只是聂隐娘师徒之间用文言,则非常有趣。
聂隐娘,内心的表现形式是怎样的呢?可以说是非常节制冷静,没有内心的独白,也从来没有在人前诉说自己什么,只有一次她对自己的父亲和磨镜少年诉说了另外一个人的故事。她语带悲声地说”娘娘教我抚琴,说青鸾舞镜,娘娘就是青鸾,一个人,从京师嫁到魏博,没有同类。”当初她艺成归家之后,母亲曾告诉她嘉诚公主嫁到魏博耗尽一生心血守护和平的事,也告诉她当年曾有“罽宾国王买得一鸾,三年不鸣。后悬镜照之,鸾睹影悲鸣,终宵奋舞而绝。”的故事,当时她的母亲并没有明言,但她却懂了,然而当她对这父亲和磨镜少年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看似是说公主的事,倒不如说是说她自己,“青鸾舞镜,没有同类”。
片中的她向来都是一个人。你看片中人,众人或喜悦,或悲伤,或怨怒,或平静,或站或立,或手舞足蹈,均是红尘俗世的自然而然的表现,所有的人在不同的情况下均是一个俗世中人的司空见惯的表情。而聂隐娘则不然,她几乎一直面容冷峻,没有欢乐,没有悲喜,初看之下,你觉得就是一具刺杀的工具。然而你却还是分明可以看到当她在母亲弹着欢愉的良宵引却又不自觉地说起青鸾舞镜及公主旧事时痛哭失声;当她在光影迷离若隐若现的帷帐前欲刺杀田季安但听到对方和另一个人说起恩怨情仇时神情黯然;当她放弃刺杀认识寻找磨镜少年时,淡淡的一笑。那一刻,你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是这样的。
终于没有了羁绊的聂隐娘,最后的归宿是什么呢?她最终选择了一个只会磨镜的少年。磨镜少年,片中出现四次,一次是路经树林中在绝对弱势的情况下挺身而出解救遭追杀的官员,一次是在乡村农舍天真憨笑的磨铜镜,一次是感受到有杀意时寻找聂隐娘,最后一次是等到聂隐娘归来,与她携手归去。为什么聂隐娘最后会选择这样一个平凡的只会磨镜子的少年,或许有很多原因,但最直接一点可能是:或许磨镜少年也并不完全懂她,但是他单纯而又深情,拥有海纳百川的包容,在他的面前自己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可以完全背弃了原定的命途,依着自己的信念为人世间真正有意义的东西而活,就好像手中原本杀人的羊角匕首,也可以成为桃源中山羊的羊角一样。
浩渺苍穹,人在天地之间生生死死,不过都是沧海一粟,所以片中时常可见的,是长镜中的美丽绝伦的浩瀚天地及过客行人,而那些比武打斗和恩怨纠缠,终究都是蜻蜓点水浮光掠影而已。
能够留住的又有什么呢?大概只有聂隐娘一直寻求的简单和纯粹。
这或许也是电影《刺客聂隐娘》的真意。
人生在世,上学简单纯粹,工作简单纯粹,读书简单纯粹,婚约简单纯粹,做电影也简单纯粹。这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然而,原本一早就拥有简单纯粹的人们,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渐渐地忘了,读书看前程,交友看能力,婚约看家世……这又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
庆幸的是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忘记简单、纯粹四字的人,而且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商业横行的年代,拍下《刺客聂隐娘》这样一部简单纯粹的电影。拍摄之时的他们,会不会预知如此不合时宜的影片上映后弦断无人听呢?
大概会的。但是,他们都依着自己的信念而坚持拍了下去。所以说它的意义,可能更在于未来。
所以当聂隐娘和磨镜少年牵着马儿消失在茫茫的原野时,辽远、荒寒的音乐响起,你会听到无尽的哀婉和叹息,你觉得像是挽歌,但更像是绝响。那一刻,你会心碎。
这心碎,就是侯孝贤的武侠,是他的内心精神世界和武侠电影世界。
聂隐娘和磨镜少年携手共度余生。侠风遗韵
中国人向来都有武侠情结,绝大多数的华语电影导演,都倾心武侠这个题材,因为他可以寄托太多太多的东西。
张彻雄健阳刚,楚原奇情魔幻,徐克快意恣睢,李安儒雅风流,王家卫唯美文艺,徐皓峰精深幽微,如今再增添侯孝贤的平静深邃,真乃一大幸事。
往昔战国宋玉《对楚王问》有言:“辞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陵采薇,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数十人而已也”。大音希声,知音难遇,古往今来依然如是。
虽然知音难遇未免寂寥落寞,然而伟大的东西,在岁月的洪流中,不仅会经得起万般考验,而且会愈发璀璨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