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3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招魂》的放纵之美
今日观点：
《招魂》从内容到形式都很放纵，和北方儒家化的《诗经》传统截然相反。
一、巫师劝亡魂：不用威逼而用利诱
1、 不用亲情，而用利诱解，劝说魂魄归来
「天地四方，多贼奸些（suò）。像设君室，静闲安些（suò）。
高堂邃宇，槛（jiàn）层轩些（suò）。层台累榭，临高山些（suò）。」
大意是：天地四方都很凶险，只有自己家里最舒服。房子又高又大，房间又多，环境又美，冬有避寒房间，夏有乘凉房间。
2、用人间享乐诱劝
用尽华丽辞藻描绘各种生活享受：
「室中之观（guān），多珍怪些。兰膏明烛，华（huā）容备些。
二八侍宿，射（yì）递代些。九侯淑女，多迅众些。
盛鬋（shèngjiǎn）不同制，实满宫些。容态好比，顺（xún）弥代些。」
巫师劝告亡魂：“你看活着多好，你家里有亭台楼阁，金银珠宝，还有来自各国的美女，每天都有十几个美女轮流伺候你过夜，一个个都那么漂亮……”
3、用人间美食诱劝
《招魂》夸美食的部分可以理解为《楚辞》版的《报菜名》，比满汉全席还要高端，除了吃，还有乐队、歌舞，边吃边喝，边听边看。
4、赤裸裸的放纵享乐
「士女杂坐，乱而不分些。放陈组缨，班其相纷些。
郑卫妖玩，来杂陈些。激楚之结，独秀先些。
菎（kūn）蔽象棋，有六簙（bó）些。分曹并进，遒相迫些。
成枭而牟，呼五白些……」
大意是：酒酣耳热，大家在筵席上放浪形骸。男男女女混坐在一起，一个个衣冠不整。音乐也开始不规矩了，不时有郑国和卫国来的靡靡之音。一首歌以炫高音收尾，特别出彩。有人在玩象棋（象牙做成的棋子），还有人在掷骰子赌博，大呼小叫地很兴奋。就这样一直玩乐着，天黑了也无妨，点起蜡烛接着玩。这样的生活多美好啊，所以魂魄啊，赶紧回来吧！
二、《楚辞》与《诗经》的对比：放纵与节制
1、《招魂》描述的场面处处与儒家格格不入
- 《招魂》宣扬享乐主义，犯了儒家各种大忌
- 难怪中原人嫌弃楚国是蛮夷
- 儒家推崇典雅的音乐，痛恨所谓郑卫之音
- 《招魂》却用郑卫之音来吸引人
- 儒家强调男女大防，《国语》里的敬姜夫人才是典范
- 《招魂》以女色诱惑人，筵席上男女混坐，衣冠不整
- 安排十几个美女轮番伺候，简直就是甜蜜的谋杀
- 儒家强调节制和分寸
- 《招魂》放纵到底，夜以继日
2、《诗经》和《楚辞》：分别开创了两个文学传统
- 唐诗宋词主要继承了《诗经》
- 汉赋继承了《楚辞》
3、《楚辞》更具纯文学色彩，炫技成分重
- 从文学角度说，《招魂》写得特别没有节制
- 汉赋里有些“大赋”，篇幅长得相当于短篇小说
- 无数华丽的辞藻和奇幻的想像，排山倒海的堆砌
- 今天很少有人熟悉汉赋，因为真的很难读
三、文学手法的传承
1、《楚辞》的经典结构：乱曰
结尾处语言风格、句式忽然改变，出现“乱曰”二字，意为“尾声”。
《招魂》的尾声，从短促规则的四言体变为长句，句中以“兮”停顿，有一种特殊的音韵美：
「献岁发春兮汨（mì）吾（wú）南征，菉蘋（lv̀píng）齐叶兮白芷生。
路贯庐江兮左长（cháng）薄，倚沼畦瀛（qíyíng）兮遥望博……」
赏析：从筵席上的享乐忽然转到外景，写一个春光宜人的新年里，“我”随着浩浩荡荡的车队到南方打猎，沿途看到各种美景。车队在夜间燃起火炬，火光染红了天空，君王亲自射箭，射中了一只犀牛。这很可能是作者的回忆，回忆自己当年跟随楚王打猎的场面。但是，往日风光不再，楚王不知道还能不能复生。
诗的最后，忽然情绪跌落：
「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皋（gāo）兰被（pī）径兮斯路渐（jiān）。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这是全诗的最后几句，也是最美的几句。
大意是：日夜轮回，时间一去不返，曾被车轮碾平的兰草又已经蓬勃生长，掩盖了当年的道路。清澈的江边生着枫树。在这春光中极目远眺，却只有触景伤情。魂魄归来吧，今天的江南令人哀怜。
2、铺陈越华丽，逆转越哀伤
- 前边那么多的铺陈和华丽的辞藻，都是为了衬托这最后几句的逆转，捧得格外高，摔得才格外疼。
- 这种手法是《诗经》里没有的
- 《招魂》特殊的题材和情感，使这种逆转不会给人不自然的感觉。
- 唐诗中的“排律”继承了这一技巧
- 《长恨歌》和《琵琶行》就属于这类，篇幅也特别长。
- 初唐“四杰”之一卢照邻的排律《长安古意》，前边连篇累牍描写大都会的奢华众生相，正当读得铿锵顿挫、心醉神迷时，最后四句突然逆转，是对《招魂》结构的高明抄袭。
四、传统上对《招魂》的评价不高
1、它太放纵、太渲染统治阶级的穷奢极欲
- 崇拜屈原的人不愿相信它是屈原的作品，认为是人格不高的宋玉写的
2、《楚辞》中与巫术关系最直接的，是更著名的《九歌》
- 《九歌》是一组诗，不是九篇，而是十一篇
- “九”在先秦古文里常表示“很多”，并不特指“九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