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踯躅·比利时
|| 文字、种植&摄影 by 梧芗
阳台上有两盆杜鹃,一盆养到第三年,另一盆是第二年。
这个品种的杜鹃,花期漫长得惊人。去年它从五月开到今年二月。休整未及半年,玫色的演出季竟然又要重启。
园艺书上经常会教导说,摘蕾!摘蕾!为的是让众花朵们整齐划一地盛放在某个指定的节日期间。我向来舍不得摘蕾。哪怕是孱弱瘦小者,也情愿给它一个开放的机会。花蕾们零丁着次第开放,今日两三朵,明日四五蕾,于是日日都不寂寞,从微红到满开,也可心怀期待。
但是花朵开放之后,一定要记得及时剪枝。植物开花的目的,总归是为了结实。即使美艳如杜鹃,也是幻想着籽粒的;虽然现实中,杜鹃一般不通过种子繁殖,但这并不妨碍它的花朵也要受到这样的本能驱使。
在花朵蔫萎结籽之前剪下它,便会促使新的蓓蕾不断孕出。这便譬如人类的恋爱,倘若不是以结婚育子作结,便总会有新的恋情不断孕出。一盆盆栽日日花朵常新,实际是在观赏它总也修不成正果却总也不放弃努力。幸而,草木不会因为达不成欲望而痛苦。
每每看到杜鹃花,总是会忍不住要买回来养。大约是因为,于我而言,这是有着特别记忆的植物。
在九岁之前的江南印象里,它满开在家对面的山坡。春将暮时候,有一个山坡面会是红色的。那时候,还不知它竟有“杜鹃”这样端庄的名字,村人们唤它作“映山红花”,用家乡的浙江话来念这四个字时,会有一种曼妙的音乐般的节奏。
小孩儿们用竹簸箕盛放它的花瓣,还会把它的花冠摘下来穿做圆环,戴在颈上作为装饰。尽管遭遇如此粗暴的采撷,花坡上的烂漫红色,却年年也不会减少分毫。
至九岁,我们举家迁往北京,一度与它作别;再重逢,竟是二十几岁赴日留学时。东京街边充斥着这种家乡植物,作为将车行道与人行道分隔的绿篱植物,它被沿路修剪成整整齐齐的长方体块。
初到日本的四月,电车线两边的坡道上狂开绯红杜鹃,烂漫颜色刹那勾连童年记忆。陌生国土上遭遇熟悉植物,幼年故知原来还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逢。人在异国的种种不适,便因毕竟同在地球上的大同感而得以若干程度的稀释。
有着许多令身为中国人的我也深感意外的典故出处。杜鹃在日文中的汉字名称是“踯躅”。要查一下《中国植物志》,才会知道杜鹃别名山踯躅;而再查全唐诗,就会看到“雾轻红踯躅,风艳紫蔷薇”这样的句子。
我曾经对这个名字的来历很好奇——它实在不像一种花卉的名称。但是也确有一种与杜鹃同科同属、花形接近但花色为黄的植物,名“羊踯躅”。《本草纲目》对这个名字解释说,花有毒,羊食后踯躅而死,故名。但杜鹃花无毒,我曾经品尝过杜鹃花瓣制作的糖渍物,酸甜适口,倘若会令人生理上踯躅的话,一定不会成为上市商品。我倒是更愿意猜想,第一个见到满坡灿灿红霞的人,定然惊艳不已,从心理上踯躅不愿离去,因此才会如此命名。
近几年忽然发现北京的花卉市场也一夜间满开杜鹃。并且主要品种是一种我此前不大见的类型。势众而且价廉,灼灼烁烁满枝花朵的一大盆,只需十元。
以前我也曾买过若干次盆栽杜鹃,结局总归伤感。理论上而言,这是正常的。杜鹃花在北方属于很难养的植物,因为它原产中国南方,属于喜酸性土壤的典型植物;而北方水质为碱性,如果不采用特殊手段,长期浇灌之后,杜鹃总会花落叶萎。
但是这一次买回的杜鹃,却没有重复客死他乡的悲情戏。普通自来水存在桶里两三日,每次浇灌时略略施些营养液,及时剪去萎花枯叶,它就可以生活良好,日日鲜妍。
它竟然对北方生活如此适应,甚至让我深深怀疑它并不是杜鹃花。
用谷歌搜索了一下。果然,它并非我童年时代被呼作“映山红花”的那种中国杜鹃,而是占领目前世界杜鹃花市场主导地位的比利时杜鹃,也被叫做西洋杜鹃。这种杜鹃是百余年来,比利时园艺家用两种原产中国的杜鹃和一种原产日本的杜鹃多次杂交而得的园艺品种。
原来如此。它要行销全球,当然不会对北方水质如此苛求。
拜比利时园艺家所赐,我家终于养成杜鹃。想想,心中总有不平。我国号称杜鹃大国,全世界一千多种杜鹃中,我国拥有半数以上。为何还要让比利时引进的品种统领市场呢?再想想,也便释然。我国园艺学家向来注重植物的气节与精神,怎能把号称花中西施、名列十大名花的杜鹃,培养成如此俗惯的品种呢?
不过,比利时杜鹃也并非对生活毫无要求。它的苛求处,在阳光。虽然说万物成长靠太阳,但并非所有的植物都如著名的向日葵般,愿意时时刻刻朝向太阳。直射的阳光对某些植物来说,是个危险,甚至致命。
杜鹃喜阴,即使驯良易养的比利时杜鹃也是如此。因此它来到我家后的第一个夏天,我就很当心地将它移到朝北的窗台。然而,一段时间之后,它开始蔫萎。我曾经以为是水质问题,又猜想是虫害问题,施用了若干方法之后,它还是义无反顾地继续蔫萎。谜底直到某一个意外早起的清晨才终于解明。
我每天早晨七点半之后起床,因此我一直以为那扇北窗是照不到直射阳光的。直到那个意外的清晨我才知道,夏日六点多,这个窗台,杜鹃花所在的位置,会晒到薄薄的阳光。但即便是这一点淡淡晨阳,也令它朝气全无。于是赶快把它拯救到阳台西墙的庇荫处,一周功夫,它复原了精神,从此开花到翌年春节后。
我曾经以为我是这房间的主人,其实我还不如一株植物了解我的窗台。
七月阳台一片绿意葳蕤中,它绽放四朵玫红的花,不是我童年记忆中山坡的颜色——那是很纯净的正红。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它和我共享这空间,已经第二年。
忽然想到“杜鹃”这名字的来历,是源自与它相同名字的鸟类杜鹃。杜鹃鸟被古人认为是望帝杜宇的冤魂所化,理由是它嘴角的斑点分明是声声泣血而来。杜鹃花的得名同样来自斑点——花瓣上的斑点,大约是为杜鹃鸟命了名字的人们继续联想到,斯鸟嘴角泣血向下流淌,于是滴落在林间花丛,染就花瓣上点点斑驳,是为杜鹃花。
实际上在唐诗宋词中被含情吟咏了无数次的杜鹃鸟(亦即子规),在生态学上的巢寄生行为,若以人类的道德伦理来衡量,卑劣得令人发指。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年年春天,我若能在北京街头听到杜鹃鸟亘古不变的四声啼唱,总会欣喜若狂——它竟然还没有抛弃我们啊,我会安慰地这样想。
在我的生活中,可以与我分享空间的生物们已经很少。我不再在意我家阳台上的杜鹃名字前面冠有“比利时”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