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记
我是羽离。写书,且独居。
烟酒嗓子,文字僻,有时远行,符号化的生活。
写作是恶。
是永生。
是无所有相。
是我的禅。
很多时候,习惯不与人亲近。写书,吃食,失眠,歇斯底里,最常打的电话是附近外买的小餐厅。食物原始天真的渴望不再激烈,TORIIMRES嘶哑沉沦的声音可以一直重复到没有终点。
梅雨来临的时候,身体开始发霉。见到吟游诗人,面具人,无相人和乞讨者,朝九晚五的规律出现,他们会经过我的城。
这个城市里缺乏阳光。夜雨。适合做梦。会梦见自己忘了带钥匙回家。听见屋里的女人哭声。敲门,拼命敲。却发不出声音。手慢慢流血,于是呼喊,声带将要断裂,可依然发不出声音。这时,门突然打开。里面一无所有,家具,器物,气息,荡然无存。彻底的空房间。只剩下天花板和日光灯。这个房间就此被整个世界遗忘,沉入海底。
这显然是个重复的噩梦,带来折磨,不安和无望。
八月,我决定有一次出行。坐飞机穿过黄河,秦岭,横断山脉进入四川。在成都转大巴前往阿坝州,川西的彝族自治州,边陲城市,有未被污染河流和树木,深山中的隐匿之心。
四川交通地势图上一条蓝色线条,粗重蜿蜒,等高线层叠分布,有些兴建在山涧处的村落,名称怪诞,被群山包裹,依然繁衍成一个城市。
备足药品衣物,把灰黑色背包整理清楚,实用的夹层设计,可以装容下许多杂物。上面纷乱的托运标签和泥土有如勋章,看过去有招摇撞骗的嫌疑。自买来后就再没洗过,沾染上个人气质,似在众多物品当中依然明明在目。
在成都西郊的汽车站里等待大巴。买票的时候。两个浑身酸臭的男人,说着一些不干不净的笑话。自得其乐,哈哈大笑,这是他们的快乐,有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和世界观。队伍排到头的时候,他们转过身来对我说话。
“你是去师专的吧。老师还是学生?男朋友在哪里吗?肯定想他了吧? ”他们自说自画,不怀好意的打量起来。“其实,你去不了了。沿路雨季山崩,交通管制,要拖到晚上六点,不如先陪我们玩玩。”
旅途中潜藏的危险不断,受到轻薄侮辱亦是咬咬牙吞下,然后继续赶路。
买到最早一张到汶川的车票,中转去阿坝,虽然绕路稍远,但一路都在人群颠簸之中,反而安全。 SUSAN说,离,我们带着诸多目的上路,所看到的景致,都在内心无数次的发生,然而却要向前,不过是一种验证。山麓上邂逅洁白梨花,危险妖冶的美感,完全出于心之所受。而你看见的,听见的,是一种带有死亡气息的声音和轮廓。旅行的意义通常值得怀疑。
窗外梨花犹如海洋声势浩大的盛开,前往深山的曲折小道,汽车蜿蜒向上,随时可能在下一转角处消失。SUSAN,生命存在这般脆弱单薄,若要得见如斯景致,亦是要有付出代价的可能。某些时间,是寂静的,真实的,属于死亡的。我们不珍惜,却依旧是恩慈。
邂逅的荷兰女人SUSAN,敏感沉稳,离过婚,独自抚养一个五岁大的孩子。短发,带有中性气质,同金斯基一样的蓝色瞳仁,忧郁低迷,显出年代摩擦的沧桑感。本身具备强大的生命力,能量充沛,懂得经营生活,照顾他人。是一个多年单身母亲所潜在的特质。因为压抑或其它更为单纯目的带着幼子远赴异国,去往深山中的荒凉小镇。穿越欧亚大陆辽阔版块,俯视山脉河流迅疾陡峭,飞行的速度感,给孩子的是一片新天新地。孩子是希望,是光,可以照亮我泅渡的黑暗海面。但我知道是幻觉,亦不会有温度。一个男人,一个孩子,一场婚姻,可以看作是一次纸头为枪,画面胸膛的假面舞会。慢慢的就会不再清楚明晰,感到厌倦。一个能令自己忍受的男人,又是多么的难以寻觅。
与SUSAN一同利用司机加油的空隙去买吃食。花费四倍价钱买来面包饼干和水,本欲同店家争执。被SUSAN一把拉开。
她的孩子已在车内睡熟。我们分了烟,观望峡谷中的绝美夕阳。悬崖顶端,风声猛烈呼啸,似乎耳语。左边是岷江河口,长江流域一条极重要的分支,横跨川云两省,滋养川西各地。黄昏时候,水流加急,河口聚集起来的水奔涌而下,兵荒马乱的错落美感,声势浩大,顷刻却又归于平静。刹那爆发的张力,为之一振。
拿出手机来看,与自己生命有过关联的人都会依次列队出现。但现在,却不会有一个人打电话给你,看过去激烈坚固的感情,其实脆弱的不堪一击。寂寞过去,海潮涨落,又是一番天地。所能倚重的人,到最后,都只能是自己。消失的人群,半夜打来唱歌的男子,接吻的爱人,互换日记的少年玩伴,时光彼此遗忘,构筑的庞大家园瞬间崩塌。谎言露出端倪,我们在玩的,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游戏。
我与SUSAN决意去看汶川的羌族寺庙。车站后的山腰顶端,云山雾罩,不高,海拔800米左右,与市中古老长街遥遥对望。孩子见着古街长亭,青石瓦楼,便生欢喜,拉着SUSAN与我去。很小的县城,主街明朗,无甚躲藏遮掩,也不会担心迷路。很活泼小男孩,一路蹦跳吵闹,亦懂事,不会叫嚷着母亲买诸多兜售的漂亮玩物。巨蟹座的男子,属于纯白的一半,和母亲住过廉价公寓,汽车旅馆,教堂免费宿舍,地铁站卫生间,五星酒店的套间,高级别墅。生命轨迹早早出现波折。却依然无忧无虑,懵懂天真。可见SUSAN对他的保护,细致入微,这样的爱会永远发不出声音,让人动容。
在一家仿汉茶馆里吃饭。男孩对吃食,蜀锦,陶器,爆发极大兴趣,自顾的专心致志。懂得照顾自己,连筷子的使用也有模有样。饭后向老板讨了些未晒干的蝉丝给他玩耍。僻静角落,SUSAN用手背微微划过我的下颚,脸渐渐贴近,空气在镜片上凝下朦胧的慢慢晕开的细密水雾,显出浅暖。 耳语,明白清晰的中文。
离,我喜欢你。
就像刚才遇见的梨花,兀自盛放在荒凉的山谷之中,冷寂清淡的美。并且知性,自持,不庸俗。
火一样的红色眼睛,海藻一样蜷曲伸展的暗褐色头发。和繁高一样,脸上的淡红色雀斑,腼腆的笑。她的存在犹如一棵高大挺拔的松针植物,阳光能够渗透叶面照射下来。暧昧,但是明晰。这个荷兰女人,是一团火。
我们谈论绘画和电影。不带有目的,试探,好奇。只是旅途倾谈,一句一句的接下去。人与人之间的交谈会产生黏性,一言一语,似乎没完没了,要及时断开。这是很奇怪的感觉。平淡如水,一句一句的说着,可以一直话下去。很久未与人这样聊天,仿佛水流在稻田里蔓延,润泽的感觉。 她喜欢莫奈和米勒。
她说她喜欢过一大圈子的画家,包括文森特.梵高。最后重新回来喜欢米勒。即使这个在农村呆了半辈子的男人,油彩里只有女人和麦子,但她依然喜欢他。皮肤暗黑,胡子不刮,看人的时候,红着脸,因为疾病,头部有略微痉挛倾斜。像一个笨拙的渔夫,额头有被高温,灼伤的丑陋疤痕。一张刚毅气质的脸,不好看,是一个随时可以消失人海的画家。一个优秀天才的男人,因为他的平凡和不分明,却会被人记得。
她说讨厌塑料花和口水歌。会在旅馆房间的花瓶里插上麦穗。看海子和雪莱的诗。在意大利学过油画,干过电影评论,杂志编辑。对于它们,她都喜欢。在别人看来,她对天分从未舍弃,从未珍惜。不断变换方式糟蹋掉时间金钱,和爱她的人对她的热切期望。没有结婚。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一味行走决绝。孩子,是对存在意义的唯一证明。
惟独不涉及孩子的生父。其中应该省略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这个火一样的女人,愿意为他生儿育女。某种情素,语言过于苍白无力,不再具有力量。同邂逅的陌生旅伴,展露伤口和太多过往,行为本身就已经浅薄可耻。而所能达到目的,也仅是收获一箩筐廉价的同情。我希望这能成为她心中幸福的秘密。
林业宾馆。凹型设计,院子中央种着大片绿色健康的羊齿植物。也栽一些零落杂木,应是槐杏。门面情调。
双人间。没有空调。定时提供热水。楼层公用卫生间。花了50元住下。金玉其外,条件不好,合衣将就。SUSAN陪我同住。
入夜,听见对面床架响动。抬头看见SUSAN起身,动作很轻,孩子睡熟。小心翼翼的绕过他,点了蜡烛,从背包里拿出书来看。《西方建筑史》和一本英文小说。
失眠么
床太小,挤,并且热。我不困。
孩子在床上庸懒的翻了个身。鼻翼向内煽动,温和的声音。热。炎热,有时侯让人无法呼吸。 看的出来你很爱他。
是。我没能给他稳定富足的生活,有歉疚。努力工作,使他可以看见这个世界的一些角落。在东京,在纽约,在巴黎,不同城市的街道,楼房,机场。兜兜转转。过渡,是的,这是一种过渡。以此来忘记他的缺失。我不想有人说他因为跟随一个单身母亲,变得目光短浅。给予的天地,理应是世间本来的面目。我要告诉他,我的爱……
一长串,一长串完全听不懂的俚语发音。优雅成稳的语言,仿佛编织的梦魇幻觉,把人笼罩。知道会依赖上这声音。虽然完全不懂。
房间闷热。出汗,亚热带的吸血昆虫,霉味的床褥。无法再睡。出去洗头。
汗液凝固后形成一道薄的垢,整个皮肤,仿佛被这层垢包裹起来,成为软性食物,持续加热。郁躁难忍。不断冲洗头皮和手臂,披头散发,浑身湿透,年轻女子青春明媚的身体逐渐显露。如雨后花朵盛开,纤凉芬芳。
陌生旅馆的卫生间。墙壁漏水,油漆脱落,丑陋的浅黄色。一排长的水管,锈迹,间隙发出咚咚的水声。杜拉斯说,热,生出关于意义的沉思,是对现实的挑逗。只有热才叫人如此不堪忍受……
水淤积下来,映出自己的影子。盘圆而松散的髻,像个越南女人。觉得一下子老掉了。当一个行走异乡的女子忽然有这种察觉,从小说的角度来说,是可悲的。
一双手,从背后环过腰抱住我。是有力量的,白皙的,成年女子的手。脸庞贴拢脊背,温暖的身体靠近。
SUSAN的手。柔软挚烈的手指
离,我爱你。
又怎样。
不要拒绝。
不。我不拒绝。
我没有办法和你做爱。但是我爱你。我们相爱,多么好。
SUSAN。我不爱你……
那天晚上,我们拥抱着入睡。
我阻止她的抚摩和亲吻。独立坚固的存在。
你不喜欢我的身体。
SUSAN。它和我无关。
我知道你应该没有拥有过完整美满的家庭或者爱人。我还以为你可以……
喜欢被人亲吻,被女人抚摩,听别人说温暖的废话,看着别人的嘴唇便兀自性感起来吗?SUSAN,你不理解我是怎样的女子。我不需要。
可是,这是正常的需求。如果你拒绝,那么就是一辈子的孤独。
她离我这么近。我能够清楚的嗅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野性香味。可是实际上,这个人离我很遥远。可惜,她始终不能懂得我。是的,她也并不属于我。
凌晨六点醒来。按计划去参观羌族寺庙。用了16分钟,约好的导游赶到。是个年轻的摩托车仔,会说汉语。天光未亮,下过雨的路面显得湿滑。我小心翼翼的牵着小男孩的手,走到宾馆门口等她母亲下楼。
羌族传统宗教信仰,以白石为表征天神的多种崇拜。通常供奉天,地,山,山神娘娘和树五大神,以白石为偶像,置于房顶和附近神林。族群在一次大迁徙中来到岷江上游,与异族战斗屡次受挫,最后得到白石庇佑,得以繁衍生息,自此供奉,朝夕膜拜。动物图腾,送葬时会杀羊引路。此信仰没有庙宇,所说的寺庙,是牦牛屠宰场旁的大禹庙。现在想来,像是一种讽刺。
山路斗转漫长,与摩托车仔谈到诸多羌族历史信仰和祭祀。甚为欢跃。SUSAN对此不感兴趣,多次留下标记,担心迷路。
因为政府的不作为,庙宇没有加固,外面有警告危险,可能坍塌的牌子。
我坚持要进去。SUSAN本来会一起,但因为担心孩子。她是母亲,有责任对他负责,照顾他。我完全理解,让她们在门口等我。
摩托车仔和我一同深入一片黑寂的内部,长长的走廊,陈旧的木梁房垣,绿色幽暗的背景。这里阴森森的,但很神圣。奇怪的是,他为什么会冒着生命的代价陪这个可能不太理智的女人。没有害怕。的确很神奇。
借着他的手电筒,打量起眼前的这张脸。一个英俊黝黑的羌族少年,他们有一上午的时间,一直在山脉的丛林和泥地里穿行。
里面完整地保留着古旧的神像。器具。白石。屋檐和壁画。还有在灯光下慢慢脱落的灰壳。
年轻男子跪在祈福的圆毡上,看着白石说,他们知道一切吗?我说,也许。他仰起头。空荡荡的屋檐间穿梭过去的风和尘土。然后我听到他在默颂经文时轻轻的说,那他们知道我喜欢你吗。
后来SUSAN问起我进去以后发生了什么
我说,有一个没有发生的吻。
她沉默了一下,说,一个男人你要很爱很爱他,才能够忍受他。那么你爱他么
不知道
我带来的钱快要用完。
对SUSAN说,今晚就要去最近的银行取钱。
那么,我陪你。
好
落水。击在房顶和屋檐上发出钝重的声响。反复穿过暗仄狭长的街道,行人很少。ATM机在十点就关门。这个山陵缝隙的小镇一入夜便沉寂下来。路面潮湿,空气混杂着藤蔓植物和泥土的清涩味道。SUSAN陪着我,有她在,可以心安。
辗转找到银行。里面有一对情侣,说说笑笑。男的似乎喝过酒,步履蹒跚。门口还站着一个男人,手里握着单据。目光肆无忌惮的在我们身上停留。SUSAN凭借多年闯江湖的经验,提醒我快走。转过身的瞬间,被人从后面打晕。最后依稀听到女人尖叫哭泣,男人愤怒嘶吼的声音。SUSAN背着我奔跑。
醒来的时候,躺在林业宾馆的床人。似乎一切并未发生。男孩睡熟,SUSAN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
问起过程。
她说,是抢劫。有人报警。我们算幸运的。警察来的时候,人已经跑了。那对男女被杀,连衣服都抢掉了。
你呢。
我很好
不动声色的轻描淡写。
她的眼泪流下来。离。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一直在问自己,我能把什么东西拿出来给你分享。
够了。SUSAN。我要走了,明早的车。
我试图帮她点上一支烟。以结束这段没有开始的爱情。我看到她的时候,突然觉得时光如潮水般退却。可温柔酸楚的心还在那里轻轻的呼吸。
不要再来见我。她在爱,但这份爱,注定得不到祝福并充满歉疚
她疯狂的亲吻我,动物般敏感强势的动作。不再矜持,不再晦涩。她知道她即将会失去这个爱人,内心的挣扎让她格外痛苦。甚至还需要忍受其他的男人来占有她的爱人。
SUSAN的衣服掉下来。我看见她下体肿胀流血的伤口。
剧烈的摇晃她。她犹如一只耗尽气力的猫,眼泪滴在衣服,头发,手背和嘴唇上。一直忍到现在。沉默着,沉默着,只是依然无语。你为什么不跑。
他们有很多人,打晕了你。我乘他们与那对男女纠缠的时候背起你跑。后来跑不动了,要被他们追到的时候,就把你藏了起来。离,你是这样的纯洁。
鲜血带走了绝望,留下空白的清醒。
我拥抱着她,指甲嵌进肉里,爱的这般疼痛纠葛。 SUSAN,我欠你的,会用一生来还。无论你什么时候需要,我都会出现。即使死。我不是能和你一起走下去的人。任何人都无法穷尽一生在一起。我从来不是特别幸运的人。你不说过么,在一刻,我们相爱就已经足够。
SUSAN点头。她的眼泪掉下来。揽住我的头。离,你一直是孤独的孩子。你要最后再看清这个世界,这个美丽的蔚蓝色的星球,这个充斥着我们誓言的夜晚。离,你仍是决定要走么 是。我要走。
一块路边捡起的玻璃,从羽离的胸口穿出来。锋利的尖上沾着粘稠的鲜血。一点点凝固成黑色。SUSAN确信这块玻璃扎到了根部,面前的女人,终于驯服下来。永远的留下来陪伴她。
你还是决定这样做。我再不亏欠你了。
离。你可知道。为什么那个人没有杀了我么。我用这块玻璃,刺穿了他的喉咙……
某一刻,SUSAN和我走在一条生死苍茫的道路上,已经没有尽头。
那天在幽深的寺庙里,他们看着白石像。她坐在他的身后,轻轻地问他,那他们也知道我喜欢你吗。他转过身看着她。她掂起脚来亲吻,在阴冷的殿堂里面。
SUSAN跟进来,撞见拥抱接吻的二人。沉默着。恐惧愤怒的感觉。让她听到自己轻轻的颤抖。她慢慢的退出去。
生命变成一场背负着汹涌情欲和罪恶感的,漫无尽期的放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