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短篇小说

祖坟

2021-12-06  本文已影响0人  燃情公子

文/燃情公子

我小时候生活在农村。农村给我比较深刻的记忆,大概是人们粗野的个性,敌视的目光,话里话外不怀好意的讥讽。当然,还有村子上老户人家每到清明前进行的祭坟仪式。

所谓老户,是相对我们家而言的,是长期居住在当地的同姓的几户人的共同称谓。很佩服老户们的生育能力,最多的一家居然养了八个儿子和三个姑娘,这位多子的老户,也只比我父亲大个十来岁。在那个上山下乡的年代,迁移成了常态,我们家也被迫迁往这里。和我们一起迁来的还有张王李赵几家,因为来自不同的地方,以前也互不相识,自然也就少一些信任与来往。

老户之间其实经常互相拆台、勾心斗角,但有一点他们是异常团结的——那就是在欺压我们这些外迁户方面。他们鄙视的眼神里有种想要绞杀的邪恶,冷淡的话语里自然少不了阴阳怪气。这种感觉在我幼小的心里深深扎根,让我现在想起来还不寒而栗。现在回想起来,尽管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对这里却没有半点家乡的感觉。

相对于老户们的生育能力,我更惊叹于老户们可以传染的排外文化。有一家因为穷娶不上儿媳,就收留了带着两个儿子逃荒要饭的寡妇——应该是寡妇了,她扔下将要饿死的小儿子和老伴外出,走了大半年才来到这里,她的丈夫和小儿子应该饿死了吧。寡妇娶进门摇身一变,自然成了这里的老户,便很快颐指气使地对待来到这里的外迁户。

每到清明前,老户们就会张罗给老祖先上坟的事情。按老户们自己的说法,这里是他们祖辈生活的地方。年幼的我还不能理解上坟的重要意义,当然也依稀感到,给老祖先上坟成了他们宣誓“主权”的重要形式。老户在村子里的确很多,密密麻麻,一户挨着一户啊。老户的确也有炫耀的资本,因为村子最东头还有他们祖先居住过的有着很高、很厚院墙的堡子。

老户上坟给我留下过很深的印象,令人震撼的是:当他们的男丁倾巢而出的时候,那一群群、一阵阵,气势蔚为壮观。他们用矫健而骄傲的步伐踩起阵阵尘土,伴随着嘻哈吵闹声走过我们外迁户门前时,还故意拉高的嗓门说笑。一般这时候,我便会悄悄躲在墙根,等声音渐行渐远的时候,再在后面远远地、呆呆地望上一眼。

老户的祖坟应该在一个神奇的地方吧,那里或许风水极好,按正常推理应该是个聚人气、旺子孙的宝地。老户的祖坟应该阵势很大吧,坟堆应该密密麻麻地布满整个山坡,一代一代秩序井然地排列着吧。至少,从他们趾高气昂的姿势看,应该是那样。

对于老户上坟的记忆,大概也就这么多吧,倒是其他一些有关老户祖坟的逸事,却深深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有一个排名老三的老户家里,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情。

这家有一个残疾的儿子,年龄比我大很多。他走路一瘸一拐,一只手抽搐成畸形无法伸直,说话结巴,反应迟钝,是个残疾人。听母亲说,这是得了一种叫小儿麻痹的病之后导致的。这位残疾的青年,是一个十分“健谈”的人,见了人总要说上几句,尽管结结巴巴,但不失“弱智”的趣味。于是其他老户们经常拿他取笑。

一次,这位残疾青年的堂哥——另一位同姓且健壮的老户青年,对残疾青年开起了玩笑:

“小残,你们家的花公鸡什么颜色啊?”

残疾青年不加思索地回答说:“胡(红)斯(色)滴么。”

残疾青年家真的只有一只红色的大公鸡。健壮青年哈哈大笑,接这问:

“花公鸡,怎么是红色的呢,哈哈哈......”

残疾青年感觉受到了羞辱,便随手抓起一把麦草,中间还夹杂着几块石子,一瘸一拐地去追健壮青年。

大家在哈哈大笑中一哄而散。残疾青年只好把手里的麦草和石子扔了出去。由于是逆风,尘土吹了他一脸,大家又是一阵狂笑。

这家排名老三的老户家里,还有一位正常的儿子,是这位残疾青年的哥哥。因为受残疾青年的影响,老户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大残”,大残的妻子前不久产下男婴,一家人异常兴奋。可兴奋劲没过多久,这家人就发现了十分令人恐惧的事情:孩子的两只脚无法正常合拢,总是撇向两边。

这件怪事在村子里很快传开了,大家纷纷去“探望”。探望的结果是:这件事的确是真的——这又是一个腿有残疾的孩子。

从那以后,排名老三的老户,背驼得更严重了,呆滞、麻木的表情似乎比以前更明显一些,杂乱的髭须上经常挂着些脏东西,让人恶心、不忍直视。

一个让人神秘得有些邪性的说法在村子里悄悄传开了:一家子出现了两个残疾孩子,是祖坟出了问题。

“祖坟出了问题?”我诧异地问母亲。

母亲“嘘”了一声后,悄悄告诉我说:“他们的爷爷死在外面了,一直没找到。”

“死在外面了?爷爷?谁的爷爷?”我好奇地追问着。

“哎呀,是老户们的爷爷,当时因为穷,逃难出去的,后来被土匪打死了。”母亲神秘地说。

“那跟他们家生残疾孩子有什么关系?”我十分不解地追问着。

“据说是阴魂作怪,要让他们招魂了......哎呀,小孩子问这干嘛,做你的事情去......出去不要乱说啊。”

母亲讲到关键处,突然不说了。我只好讪讪地走出了屋子。

后来的一段时间,“阴魂不散啦”“千里招魂啊”等奇怪的想法充斥在我的脑海里,晚上再也不敢玩到那么晚回家了。每当没有月亮的晚上,如果是风刮起点尘土,我便害怕是否有不祥的阴魂随我而来,有时候还会打个寒噤。即使是在院子里玩,我也要走手里拿根棍子。每当起风的时候,我就会感觉头皮发麻,为了壮胆我就抡起手中的棍子,扯着嗓子咳嗽几声后,匆匆进屋。

又一年的春天很快到来。春天的田野处处都充满着趣味。我时常和几个外迁户的同龄孩子去捉蝴蝶,掏鸟蛋,攀土崖,竟再也没想起什么祖坟、阴魂之类的话题。有个叫小安的老户家的孩子和我差不多大,喜欢和我们外迁户的孩子在一起玩。小安不像其他老户家的孩子有那样多坏心眼,所以我们在一起玩的时间也多一些。

有一天小安告诉我:村里马上要热闹了,他们老户家里要招魂了。

“招魂?”我诧异地问道。

“是的。大残他们家生了个瘸腿娃,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是因为我们家老祖先的魂没招回来,阴魂作怪的缘故......。”小安神秘地说。

“阴魂作怪?可为什么只有大残家会出问题?你们几家不都挺好的吗?”我不解地问。

“就是因为别的几家都没问题,才更担心——大家怕晦气会轮转到自己家。”小安越说越带劲。

“那怎么招魂,真的可以招来吗?”我还想细问。这时候小安的母亲从田里回来,她老远看见我俩说话,便急促地扭动着粗短的身子,快步来到我们跟前,一把拉起小安离开了。

又过了几天,村子里边真的热闹起来了。招魂的事情也家喻户晓,成了村子里最重要的事情了。

随着招魂的日子越来越近,进出村子的人明显多了起来。北方的天气,也随着雨水的增多,变得更加湿润晴朗。田里的麦子才一尺多高,还远没到成熟的时候,这时候也是村民们最为清闲的时候。因为正赶上老户家里要给祖先招魂,大家有事没事就聚在排名老三的老户家里闲聊,我们也时不时跟着小安到老户家的大院子里看热闹。

招魂的正日子终于到了,阴历五月初五。

天还没有大亮,就能听到门外的马路上人来人往的脚步声,以及此起彼伏的狗叫。我恨不得马上穿上衣服去看个究竟,可一想起老户们鄙夷我的表情,也只好作罢。再一觉醒来,日头已经很高,嘈杂的声音也没有了。我探出院门,不经意间往望了一眼老户们举行仪式的院子。院子高高的墙上伸出了几个烟囱,顺着墙沿升腾而起一股一股白茫茫的大锅做饭的水汽,似乎还飘来肉丸子的香气。我觉察到了口中涎水从舌头下面渗出,不由得揪下一撮黑面馒头塞进了嘴里。

听小安说:白天要在祖坟上祷告、烧纸、祭文,目的是向祖坟里埋着的老祖先报告当天招魂的事情,并掘开等待“入葬”的墓穴,等晚上招魂仪式进行完后进行入葬。剩余的时间,主要是在院子里摆上饭菜,招呼同姓和异性的村民。

酒席我肯定是吃不上了,因为老户们准备得饭菜也并不丰富。在人群中,我看到高大瘦削的父亲,忙碌地跑前跑后。父亲看见我,犹豫了一下后,把我拉到了墙角的露天厨房,对着身材粗短肥胖的小安妈说:

“他审儿,娃还没吃饭,有没有馒头啥给上一个?”

小安妈先是一愣,然后扭动身子敏捷地抓了一个个头最小的馒头塞到了我的手里。

白面馒头在当时还是比较稀缺的,我捏在手里半天舍不得吃,悄悄躲在门外的大榆树背后,一点一点往嘴里送。

正当我吃的津津有味的时候,一抬头看见小安妈躲在墙角给小安往裤兜塞馒头,整个裤兜被塞得鼓鼓囊囊的......

我一下子感到没有由来的厌恶,突然觉得这白面馒头也索然无味了。

终于等到了晚上,院子周围点上了大大小小的灯笼,院子中央摆上了一口破了底的大锅,里边燃着熊熊的大火,印红了整个院子。

堂屋里的八仙桌上,摆满了各种的祭品,正中是祖先的空白的排位——因为老户们的爷爷外出时的名字叫“狗子”,大家觉得太难听,决定利用这次机会给改一改。

身着道袍的招魂大师终于出现了,他一手撑着一把剑,一手端着一只破了一个角的黑色瓷碗,快步疾驰冲进摆有祖先牌位的堂屋,屋子外面的院子里跪满了人。

距离太远,挤在人群中的我听不清楚招魂大师嘴里念叨的内容,只看见他闭上眼睛,嘴皮飞快地嗫动着。

一阵复杂的念叨过后,招魂大师点燃了一张黄纸挑在长剑上,另一只手端着的碗也瞬间沉了好多。一阵比划之后,招魂大师来到院子里,将碗反扣在地上,用长剑沾了点墨水在纸上写着什么,然后命人端出老户先祖的牌位,在上面写上了“朱元喜”三个字。

老户的祖先狗子有名字了,似乎还是个有来头的名字,好像和自己在评书里听过的一个要饭的皇帝名字有点像。

眼看招魂就要结束了,我不经意间瞥了排名老三的老户一眼。只见他跪在地上,仰起头看着招魂大师。在火光的映照下,他宛如一根拧在一起的树根,蜷曲在地上。他一直保持着仰头的姿势,想要拼命发芽一般,露出渴求的神色。

眼看招魂仪式要完美落幕,院子外面不知是谁大声、急促地喊了起来:“不得了了,大残正在屋子里打小残了......”排名老三的老户先是一愣,然后蹒跚着朝院子外面大残的屋子跑去。

大残的屋子很快被好多人围了起来,从他们激烈地哭诉争吵之中,事件慢慢清晰起来。人们一言一语快速地转述着这件事情:

“小残真是个傻子,竟然和他嫂子干这事......”

“哎呀,他是傻子,他嫂子又不是,肯定是她勾引的。”

“就是,这女人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什么样的人都找,真不要脸。”

“小残没媳妇,唉,也是该找了......”

一切都僵在那无休止的争辩之中。

还是招魂大师有办法,他已经恢复了正常,在那里主持“公道”:

“大家不要吵,听我讲几句:小残与他嫂子的事情,不怪小残,是他太爷爷的阴魂作祟导致,现已招回,今晚安葬完就好了。”

几句话说完,招魂大师便领着一群人又回到了招魂的院子。

大锅里的火焰渐渐小了,夜色也更加黑了。可能是吵闹声让母亲不放心,也可能是太晚了的缘故,我被母亲硬拽着回家了。

夜晚过后,太阳依然升起,村子又回归了平静。

遗憾的是:我并没有亲眼看到老户们给祖先狗子“下葬”的情形,也自然无缘目睹老户们祖坟的气势。

时间一刻不停地往前走着,一切照旧般在继续,包括大残家新生男孩的脚也没见有太大起色。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与小安又聊起了他们家的祖坟:

“你们祖坟大不?”

“不大,就四个。”

“就四个.......坟堆吗?”

“是啊,就四个。其实是三个,这次招魂新埋的一个。”

“其他三个都埋的是谁?”

“是我太奶(曾祖母)、还有爷爷、奶奶......我给你悄悄说一下,我爷爷原来参加土匪,解放后被抓,在监狱死的......后来我大伯他们租用马车拉回来的。唉,听说拉回来的时候已经完全不认识了。”

“不认识了?为什么?”

“就是啊,时间太长了,他长啥样都不记得了......听说人太瘦了,剩下皮包骨......我悄悄说一下,听他们说,我大伯是从刑场拉来的,当时天天黑,拉错了人......。”

“拉错了人?那岂不是坟墓里边埋的,不是你爷爷?”

“嘘......”

老户祖坟的神秘感一下子荡然无存,所谓风水之类的话,在我幼小的心里彻底变为愚昧的代名词。老户们如此看重的祖坟,居然更像是闹剧。

只是我却慢慢对自己的祖坟感兴趣起来,一有机会就问母亲:

“咱们家有没有祖坟,在哪里啊?”

“你们家的祖坟在县城,我们是下乡户,离得远。”

“我们家的祖坟多吗?”

“好像也不少,只是比较分散。哎呀,你老问这些没用的干嘛?”

我见母亲有点不耐烦了,就没再往下问。但从哪以后我的心就更踏实了——我们家也是有祖坟的。

老户们尽管给老祖先招了魂,但没过多久,邪性的事情又出现了:

排名老二的老户家的婆娘疯了,她经常胡言乱语,说一些“刑场拉错了人”、“坟里埋的人不是自家的亲公爹”之类的话......

由于话题太瘆人,老户们决定请人“炸坟”,处理一下这个不祥的坟墓。

“炸坟?”我听小安一说,真是来了兴趣,急切地问:“怎么炸?”

“我也不知道,要不我们跟上去看一下。”

我终于有机会去看一下老户家的祖坟,以及“炸坟”的壮观场面。

“炸坟”的现场,我看见老户的祖坟竟然是四座矮小的坟堆,坟堆上长满了杂草,显得十分的荒凉。

招魂大师摇身一变,成为了“炸坟”大师。他命令人把小残爷爷的坟墓挖开,从掩埋的土里慢慢刨出几户已经化为骨架的“尸体”,放完一串响炮后,用鞭子抽打起来。

招魂大师边抽打边叨念着:

“知道你不是老户们的爹,再胆敢祸害后代,定然挫骨扬灰,让你活飞湮灭......”

招魂大师疯狂地表演了一阵之后,命人整理好骨架准备掩埋。

这时候排行老大的老户媳妇突然说话了:

“我记得咱爹脚上是六指,你看这人脚上也是六指?”排名老大的老户,用力瞪了她一眼,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

我更加迷惑了,既然是他们的亲爹,为啥还要“炸坟”呢?

这个问题也并没有困扰我多久,从那以后,我对老户们的祖坟实在没有一定兴趣了。

随着我慢慢长大,也经常参加一些家族的清明祭祖活动,对于自家的祖坟,我也有了大致的了解。

由于小时候目睹了老户们对祖坟的种种行为,我对自己家族清明祭祖的任何仪式也不觉得十新奇了。祖坟里的祖先我自然从未见过,祭祖的时候也只是照着父亲和爷爷的样子磕几个头,烧几沓纸钱而已。

爷爷偶尔也会有意地介绍:这个坟堆里埋的是我什么人,那个坟堆里埋的是我什么人,可我从来都没记住过。

随着爷爷奶奶年岁越来越大,他们经常会提到“自己去世后要埋在祖坟里”之类的话题,我这才再次思考祖坟的话题。

爷爷奶奶有几个子女,只有父亲是农民,其他几个都在公家单位工作,还任有一官半职。

因为有几个能干的儿子,爷爷奶奶对自己的后事,自然不会担心。他们相信:自己提出的任何想法,能干的儿子都会给办妥的。

记得一次清明扫墓祭祖仪式结束后,爷爷指着祖坟下面的一块空地,对着几个叔伯说:

“我和你妈去世后,就埋在这里,我们要与你爷爷奶奶相聚。”

几个叔伯先是没有回应,一阵沉默之后,叔叔开口了:

“现在说这个干啥,身体还好着了,以后的事有我们几个了。”

这一点爷爷奶奶肯定深信不疑,他相信能干的儿子一定会给自己办妥的。

上完坟回到家中,我有意无意地跟母亲闲聊:

“人去世了,为啥非得进祖坟?”我不解地问道。

“这谁知道,是迷信呗。人没了什么都没有了,进不进祖坟能怎么样?”母亲无所谓地答道。

“我爷爷今天专门给叔叔伯伯说,他们俩以后要进祖坟。”我给母亲转述了上午听到的话。

“那你叔伯咋说?他们那么孝顺,肯定会照办的。”母亲故意把“孝顺”说得很重。

......

爷爷奶奶平时脾气比较大,但对几个工作的儿子例外,每次当工作的儿子回来看他们时,他们就会异常的高兴。一次,在政府任职的大伯出差回来,空着手看望爷爷奶奶。我注意到爷爷异常高兴,甚至站起来迎接说:

“回来了,坐下吧。”

我感到十分诧异:爷爷平时对待父亲可不是这样。但看到爷爷、大伯父子俩是那样自然,也就不觉得稀奇了。

后来,爷爷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差,相继辞世了。

爷爷要比奶奶早走两年。由于走得比较突然,一切后事都没来得及仔细安排,所以爷爷的后事办得仓促不堪。

几个叔伯在单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家族的大事情上面,自然由他们决断。父亲作为农民,平时人微言轻,当然也不会有不同意见。

每到叔伯们决定好了各项事宜后,也会告诉父亲一声,父亲也会一概应允,从来没有提出过反对意见。

终于还是出现了分歧。

大伯和二伯各自坚持要用自己请来的风水大师,互不让步。

“为什么他们要争着用自己请来的风水大师?”我悄悄问母亲。

“谁请来的风水大师会向着自己家,你那两个伯伯担心影响自己的官位。”母亲有点讥讽地笑着说道。

“能那么灵吗?”我自言自语道。

由于双方僵持不下,最终决定找一个折衷的法子:

委托另一个谁都不认识的风水大师主持葬礼,并且不允许大家们单独与风水大师见面商议,要商议也得大家都在场才行。

就这样,爷爷的后事才基本达成一致。

按老家的习俗,我们孙子们要给爷爷守夜的。由于时间很长,实在枯燥不堪,我便借着方便的机会去外面透透气。

当我慢慢悠悠转出小巷子时,正好瞥见大伯与他自己找来的风水大师嘀咕着:

“你记住,晚上专门去看一看墓地,提前做些法事,要确保长子长孙一脉人丁兴旺......”

我确信自己听清了他们的谈话,我确信这位有文化,当“官”的大伯说了这样的话。

我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难道埋死人真的有这么大的学问吗?

爷爷的葬礼办得很风光,爷爷的儿子们哭得非常悲伤。如果不是亲听到了大伯和风水大师的谈话,我真会以为自己的叔伯是世上最最孝顺的人。

爷爷去世没多久,奶奶也辞世了。

按照奶奶的遗愿,她死后要与爷爷葬在一起。他们相爱相守一生,死了也不想分开。

这应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偏偏又出现了分歧。

“他俩不能葬在一起!”先是当“官”的大伯说话了。

“为什么啊?”父亲不解地问。

“因为咱妈年轻的时候和婆婆有矛盾,进了祖坟的话,就等于住在一起了,天天吵架,对后代不好。”二伯也随声附和着。

“啊?这不会吧,是咱妈自己提出的。”父亲木讷地说。

就这样,父亲没坚持多久就妥协了,奶奶被葬在了另一个山头上。

随着爷爷奶奶的相继过世,家族之间的来往也慢慢少了很多,只是在祭奠祖坟的时候,大家才会见上一面。

父亲的话比以前更少了,大伯二伯之间也好像明显疏远了。

每次清明节,我照例会给在祖坟里埋着的爷爷上坟,也会到另一个山头上给孤零零的奶奶的坟头填土。每当这时候,我也会偶尔想起老户们的招魂、炸坟之类的事情——祖坟的神秘与滑稽终于在自己的家族发生了,而且生生分隔了两个曾经相爱的人的灵魂。

若干年过后,叔伯们也相继退休,父亲也是六十岁的老人。我也到不同的城市安家落户,很少回去了,对祖坟关注也越来越少了。

再后来,我有了女儿,每到清明节假期,他就会问我很多有关清明的话题:

“清明节为什么要放假呢?”孩子不解地问。

“因为清明节是中国的传统节日,在这一天,人们要去祭扫祖先的陵墓,缅怀先祖。”我认真给孩子解释说。

“那我们家有祖先吗?”孩子追问道。

“当然有啊,我们的祖先埋在老家的山上。”我回答说。

“可你为什么不去祭扫他们的墓地呢?”孩子不解地问道。

我一时间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陷入了深深地思考:

是啊,过于愚昧地折磨祖先,过于荒谬地夸大祖坟的影响当然是不对的,但彻底忘却而不去祭扫祖坟,难道就是正确的吗?

于是我当即决定,带着孩子回家祭祖。

我匆忙赶回老家,终于赶上了父亲和叔伯祭扫祖坟的仪式。

祖坟上长满了杂草,坟堆上还有大小不同的老鼠洞穴,显得凋败和荒凉。我按照老家的习俗,提来润湿的黄土,倒在了坟堆上,用手抔打平整,让每座坟堆看起来焕然一新。

孩子还小,根本不懂坟墓里是她的哪个亲人,但她也抔得很认真,充满了对祖先的恭敬。

在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祖坟的真正意义:

几冢荒芜的坟堆,几抔风霜雕琢的黄土堆,几个早已逝去的亲人实在不会有那么大的魔力再去影响活着的人,他们只能孤独的、寂寞的、静静地湮灭在时光里。

但祖坟里的每一个逝去的人,却一定能与活着的人联系在一起,他让每一个人能清楚地知道,自己从何而来,根在何处。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祖坟是因,我们是果。

世间万物皆有精神,有了祖坟,我们的精神家园就在。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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