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故事人间烟火

【连载】算命(3)

2021-11-26  本文已影响0人  请叫我小二先生

8.

春香楼的姑娘们好看吗?好看,个顶个的好看。

一水儿的年轻姑娘。

一水儿的风情万种,似水柔肠。

用嫣红的话说就是女人天生就是水做的,有人清一些,有人浊一些。而男人呢——男人就是让她们变浑浊的土和泥。

人浑不要紧,因为这个世道本就是浑的。

但是脑子要清醒,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死后也莫要伸冤,自然投胎就好,阎王比小鬼都忙。如若不想投胎,就只能做孤魂,四处游荡。

所以还是活着好。活着有饭吃。

只不过人和人也不一样,有的人天生娇贵,是富贵命;有的人天生清贫,是贫贱命;而有的人可能根本就生不下来。

在这楼里,在这粉末腌制的堂子里,只有好看的身子值钱。命不值钱。

楼里的姑娘都懂得这个道理,于是她们谨小慎微,都仔细着命,仔细着肚子。

朱胎暗结是好事,但是对于窑姐来说,就得反着来。

肚子里面不能有东西,有东西就坏事。需要打掉,断不可生下。毁了自己,也毁了孩子。

左右是命,从进这楼开始,有些就不是她们自己可以决定的了。

肚子里面的命需要除去,要不然,就得除去自己的。左右不能共存,得除去一条。

客人来这里是寻欢,不是寻子。自不喜多了麻烦。

老鸨自然深得其意。没有身子的定期服药,而有了身子的也要服药,得把肚子里面的东西刮干净。

自己先痛死,里外扒层皮——死而后生。然后一个红红的肉球也跟着滑了出来,尚未成型,就成了野狼野狗的牙祭。

如若肚子上了月份,就需要强制执行。这时候的孩子已经成型,小手小脚出来还会蹦跶一会儿,跟个小猪似的,被扔在野外。同样喂了天地。

如若私自生下孩子的,就两个都被乱棍打死,一同扔出去。

血淋淋的,惨生生的。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死人。

城外的狼都吃红了眼。城外冤魂叫破了天。

这就是命。

身份定了的命。

嫣红被派去扔孩子,她不敢,却不得不。刀架在脖子上,高低都得走这一遭。

牡丹躺在床上,求着让她看一眼,只看一眼,也算留个念想。老鸨则瞪了回去:

“都是下贱的命,看了只会心烦,去吧!”

嫣红不敢掀开布包,也不敢回头看牡丹的眼睛,她怕。

怀里是个尚未断气的娃娃,还挂着脐带。房里躺着尚未断气的女人,还张开着双腿。先生离,后死别。命比草还贱!她手里端着一团新鲜的肉。

她出了城外,将娃娃挂在树上,至少狼不会叼了去。

“泥菩萨过江,都难自保——”老鸨护着嫣红的腰,将她从树上抱了下来,“万般都是命,人啊,得信命!”

说完,她敲打着嫣红的脑袋:

“女人在这世道,左右不过得依着男人和孩子。但那是对寻常女子说的。对于我们窑姐来说,得依着自己,其余的都依不着。且宽心吧。”

她惊哭。

泪匣子打开关不住了,那是个刚入世的孩子啊。在这世道一个孩子都存不下。想着更难过了,自己不也是被人扔了嘛!

刚来时,总想着家人会来寻自己。一年一年盼着,线一年一年纺着,鞋一年一年纳着,愁则一年一年累着。

到今天,撑不住了。她扔了个孩子。

她扔了自己。

孩子在树上忽地哭了两声,她惊得回头。黑色的布包悬在了她的头上。里面有个小孩在嚎哭。

老鸨又催了一下:

“走吧,走吧,万般是命,得认命!”

她忽觉得一阵恶心,跑到树下,吐了。心肝脾肺肾都想一起出来,搅在一块,乱晃荡。

老鸨拍拍她的背,安慰道:“红儿啊,回去吧,‘玉堂春’总得有人唱。”

她点醒着她,她和苏三都是妓,妓女就要守着妓女的本分。该断的就得断。

他不是吏部尚书之子,他只是卖报郎。一样的下九流。

都是娼妓,命不同!得信命!

风吹雨下,得早走。这荒郊野外,遍是孤魂野鬼。

切不可被缠了去。小鬼难缠,小心着被带去阴间,一同下地狱。

还是人间好,人间还有戏听,戏唱。

她踮脚,踢裙,手伸兰花,顺着指缝她望向台下一个面貌俊秀的男子,身子略显单薄。她美目盼兮,他视之。他说过要她信他。一个男人的话,可信度有几成?

年少人的话,落地都听不出个声响,空空荡荡。他要她信他!

“我自幼身世太凄凉,青楼卖笑度时光……”苏三起解,奔向谁呢?奔向她的三郎。而她呢?

她再一转身,男人不见了,她寻去,寻不见。她自己还未发觉,心思早就随他去了。

都说女人的心思和心意相通,上下连一起。

可人来世间,总要信点什么!她是青楼娼妓,又有什么好失去的呢?

横竖一条命,得活着。

豁出去了,几十年光景,她信命!

晚上,她跟男人说:“报上说国民政府来洛阳了,你去谋个差事吧!”

男人点点头,“想一块去了,我正准备参军。”

她喜欢英雄,那么他就做她的英雄。男人志在四方,也在美人。他都要得到。

得不到也要硬得,生拉硬拽,在这世道谋出一条路。

心想一块,就要进一家的门。

妾若萝丝,攀附乔木。她的乔木还没长大,那么她就帮他一把。她笃定了,赌上了。

又想起算命的说的话,好命顺之,坏命只要有钱财也可成为好命,改之。

对,钱财!她要赚钱,她信命,但也要改命!她要让小鬼给她推磨,闹到阎王爷那里都没事,她要为自己活。

情根深种。

肚子里面也种下了。

9.

张家河出生于城楼下,在一个夏天。他亲娘生下他就把他丢了,跟丢小狗似的。红布包着,嘤嘤作声,在世上求着活命,然后遇见了现在的娘。她早就干枯的乳房挤不出任何的奶水,他干着急,她也着急。他吮着乳头,急出眼泪,她则疼的叫出来。真有劲儿。只能四处求,求一条生路,求一条活路。跟阎王殿拉扯。

她已经年过天命,剩不了多少光景。可孩子还小,或许遇见自己就是造化,没被狼叼了去。她养他,顺应天命。

她背着包袱,怀里抱着个孩子,第一次出现在这洛阳城。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谁也不知道她要往哪里去,只是最后她抱着个娃娃在洛阳城安下了,求了个洗衣的差事,孤苦却也有盼头。

她有孩子了。她得护着这个孩子,他以后得叫她娘。冲着这声娘,她拦下了附近的浆洗,深冬也是一样。脚常年泡在水中,起泡然后溃烂,成了多年的疮。不会少,不会好。逐渐人被疮吃了,不太能走动,特别是在冬天。风吹骨头,里面作着疼,得咬牙切齿,得让痛自己闭嘴,要不然孩子就知道,就会难过。那么个小人,第一次开口叫娘,她什么都认了。

她是个石女,一生无子。嫁了两任,都生不出。肚子是石头,只进不出,她成了不会下蛋的母鸡。家里人也嫌弃她,到了五十岁在村里活不下去,出来谋活路。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听说城里会有活头,于是她就北上,到了洛阳城,上天怜她,碰见了孩子,就落脚了。

老家有一条河,养活了她们一村子的人。她在浆洗的时候,经常想起家乡的那条河,她的头发都在作痒,想泡进那水里,再尝尝水的味道。那绿色的河流进了梦里,时常呼喊着她。于是孩子就有了名字,叫张家河。她许是想家了,还是念的——活了五十年。孩子的生命中有了家,有了河。她则有了他。

如今家河也到了成家的年纪,她请不起媒婆,腿脚又不灵光,只能着急。肝火攻心,开始咳嗽。夜夜咳,命咳出了大半,靠药吊着。

家河带了一个俏生的姑娘,叫嫣红。模样极好,性格也好,她心里欢喜。心里无比感谢菩萨,又给她送来这么好的一个女子,就算现在走也认了。她很满足。

从那天起,她天天盼着女孩儿再过来陪陪自己,陪陪家河。说说话都是好的,可是老不见来。

于是她问家河嫣红姑娘最近怎么老不见来,要多联系,多好的姑娘。家河则是连点头,“她忙,等忙完了,就带她过来。”

她拍拍家河的身子,又长高了,衣服还得往上絮。这身子跟芝麻杆似的,一茬一茬往上长,她觉得好,真好。但是还得嘱咐,多带姑娘过来坐坐。她准备点吃食,上次来的时候,没有备上,觉得不好意思。

她不是不好意思,一个小脚老太太,走两步退一步,身体和灵魂都摇晃,护着自己就不易。她是觉得自己活不久矣,得帮儿子找个女人,得有人疼。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离开,就觉得儿子苦命,眼泪涌不出来,早就干涸,只能轻声呜咽。

又下床,朝着菩萨拜了拜,一定要保佑家河和嫣红在一起,她走也安心。做小鬼都没事,她愿意以此为赌,求儿子一生平安。

可嫣红太好看了,这不是好事,是祸端。胡同里的事注定会在胡同的染缸里发酵,一传十,十传百。一个人,特别是女人,长得标致已是幸事,若再多一个家风严谨,那成了男人要攀附的高阁,得抢着,得排队求亲。

可漂亮的女子注定是红杏,都不用出墙,东家长西家短,趴门缝也会把好看的人儿的事给挖出来。周围的男人都看她,所有的眼神都被勾了去。所有的女人也都看她,但不用正眼,斜着看,或趴门缝。长得真狐狸精,你看看那旗袍叉都开到了大腿根,真不要脸。你再看看她抬手的动作,还做兰花指,真骚情。绝对是个贱货,勾栏货。于是四处打听,她从哪里来,来这里干什么,家里男人的魂儿都去了张家。

直呼那对穷苦的母子呦,上天造孽!

真可怜,狐狸精来了,张家还不知道。她们都这样想着,却没人上去说。可人嘴千百张,张张都在说着这事,话顺着门缝也传到了家河他娘的耳朵里。她直觉得难听,这样说一个俏生的女子。于是晚上又点灯,跟家河说话:

“嫣红姑娘是做什么的?”

家河不好说话,只说她教自己识字。她则追问道:“是不是窑姐?”

他不好撒谎,点点头。他娘只觉得霹雳,果然狐狸精引到了家里,自己还觉得喜乐。原来不是菩萨的功劳,这是把妖精招进来了。要除妖。她要他断,断干净。可家河不肯,死不点头,她怎么说都不行,命又被气走了大半条。

她又开始夜夜哀叹,叹命运的不公,叹小庙招不来菩萨却把狐狸精招来了,儿子被迷惑了。她要去求佛,要去找道士,要赶妖。于是开始暗自琢磨,求着家河带她出去转转,去寺庙,去道观。家河孝顺,于是照办。

家河的命格是极好的,以后大富大贵,成了将军。那姻缘呢?家河他娘更关心这个。

算命的双手一拍,坏了,有小鬼要进你家。一个吸人精气的女鬼。不过没关系,给钱就帮忙驱鬼。

她照办。命犯小鬼,那就驱鬼。她只要活着绝不让妖邪进家门,害了儿子。这是她的执念。

符贴正门上头,引紫气,驱邪魔。面缸里面再放一张,这叫病邪不入口,啥事都没有。床底再放一张,让邪魔无法上床睡觉,精气自然吸不得。她一一照做。

做好后,又把家河叫到跟前,拍着他的头:“儿啊,你是个苦命的,但为娘的已经在努力为谋个好命。我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有件事你切记,切不可让狐狸精吸去你的精气,你是要成大事的。娘在城楼下捡了你,视你为己出,这点你得感谢我。但是我不要你感谢,娘有你这辈子就很满足了。一定要答应娘这一点,一定不可让狐狸精进门。切记!”

家河不好点头,愣在那,成了木头。

她继续说:“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小鬼来拉我下去了。我死后不要棺材,你就拿凉席一卷,找个墓坑埋了就好,但是要朝南,我回不去了。”

说完,就断了气。躺在床上,干枯成柴,一丝生气都没有了。

手还在家河的头上。

葬她的时候,家河带着嫣红在墓前祭拜。随她进墓的还有她求来的三张符,他让她带走了。

他对嫣红说了所有的事,嫣红不怪她,反而敬重她。为母则忧,忧什么?忧自己的孩子和男人。家河是个好人,她也希望他好。

只是她不是狐狸精,她也孤苦。女人懂女人,所以女人为难女人。她不觉得苦,她觉得这就是命。

她不要做狐狸精,那就做狐狸仙。嫣红在家河他娘墓前磕了三个头,劝她安心走,她会守护好家河的。

家河带她回家,在灵位处上香。

一为,让娘在那边好好的;

二为,告诉她嫣红是好女人,命不好,都是苦命人;

三为,他要离开洛阳了,部队要去重庆,他也要跟着走,让她不要担心。

嫣红告诉他,她会在这里等他回来。他第一次像个真正的男孩儿一样,趴在嫣红的身上哭,毕竟还是个孩子。

他抚摸着他的背,跟娘一样:

“去吧,去吧,去啊!男人志在四方,要顶天立地!我在洛阳等你回来。”

手不自觉摸向肚子,还有孩子。

临走前,她要他陪着去照相馆照个相。

镁灯举起。

照相的大喊:“好了,预备!”

他俩都扬起嘴角,收了心思,把自己缩在镜头的小框框里。

镁灯轰然一响。

定格了,命也定格了,在此刻。一个身穿中山装,一个身穿文衫加短裙。一个像将军,一个像城里的女学生。好一对璧人。照相的都说般配。

他说前世肯定见过她,要不然第一眼不会觉得熟悉。她笑而不语,挎着他的手臂,把他往车站送去。

前世今生,谁说得准呢?情又为谁?命又为谁?

她都不知道。

她只想有个家,有个让自己倾佩的人。她喜欢英雄,于是他做她的英雄,参了军。他说让她等自己回来,明媒正娶。她点点头,已经是你的人了,形式不重要。

两人都不舍,都不放手。情生了根,拔了就是去了命。

她抬头,这少年,气宇轩昂,青涩俊俏。而他旁边的她,眉目皆是情,所念皆是思,腰似柳条,身如魅惑的妖。再一回首,谁还认识谁吗?

夜里静悄悄,一只羊在路边啃啮着柳树的根。清秋的月亮升上柳梢,嫣红望去,竟是火红。

一场大火在他俩的背后悄然升起,腾腾直上,照亮了整个洛阳城。人们纷纷出门看向大火,如同燃烧的生命。他们的生命太过枯燥了,大火燃烧着他们的热情。救火的已经来不及,只能任其烧,任其亮,任其在这寂寥的城里肆意。

而这团团的火焰背后,一声声的哀鸣。可谁又听得到呢?

地府的生灵一下子多了,黑白无常成了忙人,提着里面一个个灵魂。往哪里去?往地府去。往哪走?往往生走。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一切前生终成后话,往转生盘去吧,六道轮回,下一场命格在等着你。从你哇哇啼哭开始。

哭,多美妙的声音。可是大火掩盖了一切。

牡丹在楼下红了眼,大声叫喊着:“烧吧,使劲烧吧,让你们全给我孩子陪葬!哈哈哈哈——烧吧……”一个女人的报复成了大火的助燃剂,一层一层往叠,盖住了其他人的哭喊声。路都被断了,只能过奈何桥,喝孟婆汤。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此生做娼妓,来生一定换个活法。成人也好,成兽也罢,最好不要来这亡命城,成了亡命魂。最好不要再做女人,不做娼妓,做个普通人。

大火烧吧——

哀嚎吧——

咆哮吧——

没人救火,救也救不了,跟这世道一样。谁也顾不了谁。阴阳路上一样的窄,都得排队。早些走也好。

春香楼没了。

眼看他楼塌了。

眼看他人散了。

他们都回不去了。

一个眨眼间,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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