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客】三：有趣与有意思
已经退居二线不问世事的老校长周锦昌爱这个和自己相伴一生的学校。他喜欢这所古建校园的青砖灰瓦朴素无华，也喜欢校园一角的断壁残垣荒草连片，他喜欢早五点前和晚十点后的安适宁静，也喜欢整个白天无所不在的热闹喧嚣。他喜欢看满园的蓬勃气象，也喜欢每一个学生的烂漫笑脸。所以，当他看到那个曾经把自己辩得哑口无言的齐洛书嬉皮笑脸地跑过来的时候，他并没有生气，而是觉得有趣。
这个学生已经不止一次让自己下不了台了，最近一次是在年初校刊《暖山》改版座谈会上，针对自己所说的“削减小说版块”，引经据典地说了一大堆，班固的“诸子十家，所观者九”及金圣叹的“六才子书”他都知道，但什么“文无小道，如积薪待烧，诸江沸而大气绕”、“孤魂野鬼，神仙眷侣，传奇演义，亦可大观而贯文脉之气”的评语，他还真不知道出处，一时语塞，还被这孩子取笑“削减小说版块，以绝学生情爱”与“课堂座椅男女分开”一样，都是能让人笑掉大牙的安排，硬是给他扣上了迂腐老学究的帽子。怎么能不让他生气，一生气，血压就上来了。
“老校长好！”齐洛书笑起来眼神微眯，如月牙也如弯刀，像个虚情假意的小狐狸。
周锦昌怎么能不记得这学生名字，笑道：“洛书同学，你好。”
齐洛书把背包摘下来，从里面拿出两罐茶叶，说道：“我大伯听说您老人家身体不舒服，让我给您送两罐茶叶表示歉意，老校长，我嘴欠，口无遮拦，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我一般见识”看老校长一直摇着蒲扇看着他，没看茶叶一眼，他拧开茶叶盖，接着说，“老校长，您瞧一眼，这茶叶，一罐呢，是来自咱们贺安省采春城的伏嵬大山，您曾是‘贺安大族考’的编委，想必应该知道，当年的医药世家风草堂的两绝，一是制药，一是种茶，这茶叶就是用的风家的制法，冬雪消融一抹绿，且品春尖头一茬，这在我们老家那边叫‘飞雪轻抹’，有‘一壶春意赛秋水’之说；这第二罐呢，来自京城的茶庄，选的是好茶的叶尖，被称为“琵琶尘弥”，属于茉莉花茶，沸水一浇，满屋飘香，琵琶声碎马蹄疾，野花故里尘土弥，您觉得如何？”
周锦昌听着一本正经的讲解，乐得哈哈大笑，说道，茶叶留下，你小子可以滚了。
看着这孩子不紧不慢地走向教学楼。
他开口骂道，熊孩子真能忽悠，不就是伏嵬大山的滴翠春和京城的高碎吗？还飞雪轻、琵琶尘的，真当我老头子不懂茶？
闻了下高沫的茶香，他仿佛回到了当年在京城求学时的时光。
当年他们四位，排除那位只比他们年长三岁的老师，确切地说应该三位，大学毕业之后，只有他选择回乡，而非步入官场。三个人中，各有各的牵挂，各有各的志向，衍生出的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以及掺杂其中的恩怨纠缠儿女情长，自己只需要站在教书匠的位置看一眼就心满意足了。
这些年来，他看书多，但从没觉得自己学识渊博，他很多学生有了出息，但从没觉得是自己的功劳。他觉得，他和校园里的师生相比，唯一的不同是自己活得时间够长。
活得时间够长，也就见惯了各种学生的成长气象。
有谨小慎微步履谨慎的官场“苦行僧”，也有蛰伏多年待时飞起的“嗅觉猎人”，更有怀揣抱负平步青云的官场新贵。
所谓的气运其实在高中、甚至初中、小学就已经孕育而成，当性格、脾气、习惯根深蒂固，而你又想着强行扭转时，所谓的苦痛被当成是不服输的“逆天改命”罢了。
眼前这孩子有趣，这一送茶，又让他掂量出来点别的意思。
伏嵬大山的滴翠春，产量极少，每年还要特供央海，称得上千金难买，这孩子能拿出来，说明有点能耐，至于京城茶庄的高碎，不贵，但很紧俏，毕竟老北京爱喝这一口，但这孩子大伯送这茶就有点意思了，不是送茶，而是送一壶情怀吧？
离开京城后的数十年，回去的次数寥寥可数，最近二十年，一次都没。在自己还能走的动的时候，怎么着也得回去一次的，不为别的，只为自己那位目光长远的恩师！这孩子的大伯也是一个有趣的人啊。
......
齐洛书课间跑步中途离开，被那位一直看他不顺眼的体育委员段岸堵在教学楼门口罚跑两圈，引来一群人的大笑。他看了一眼段岸身边那群正在哈哈大笑的狐朋狗友就来气，这群经常让孟小我每月缴纳“生活费”的游手好闲给江凉谡当狗腿子的人，他并不是惹不起，而是这一惹，自己的另一个哥们赵朴就会因为替自己出头而放学路上遭埋伏。
他嘴角一笑，把包扔给孟小我，转身回操场之前，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那位默不作声正走向教学楼的公子哥，心里想着自己经常被罚估计就是因为他吧，至于怎么就得罪了他，他也懒得想，只是觉得，作为官宦子弟，经常玩这种小伎俩，是不是就有点小家子气了？
十几年来，每个月他都会被大伯逼着看风素素寄过来的贺安省委常委会的简报。他记得年前看到过已经过了会的地级市的人事任免安排，大伯当时提起的就是江奔城的名字，说风素素根据此人的履历，专门收集了所有的正负面新闻报道及其任职各地时发生的大事的官方回应，得出的结论是：善于专营，城府极深。
大伯既然专门提起他，他当时想到的就是江奔城和江凉谡的关系。同学之间放学路上闲聊，总会扯些八卦和个别同学的背景，比如花安安家的地产一条街，比如孟小我老爹是个不修边幅的大学文学院院长，比如江凉谡那位正局级的父亲。前年还在其余地级市任市长，今年就走马上任庆留，成了海滨城市的话事人。
大伯当时取笑他说：就看到最浅显的一层关系，看来你三十岁之前都逃不出你奶奶的手掌心咯，就别整天想着在学校里兴风作浪了。
天气炎热，齐洛书累得满头大汗，想着是魏云策的政治课，干脆就不去了。他走进西南角的那片小树林，找了个石凳坐了下来，托着下巴看向西边漂浮的云朵。
恍惚间，他看到一个人影向这边走来。终于看清了来人，他眼神一眯，旋即站了起来。
“这节自习课，给魏云策打了个招呼就出来了，聊聊？”江凉谡笑道。
齐洛书又坐在了石凳上，撑着下巴，看着这位公子哥，一言不发，等对方刚要开口，他直接切断说道：“段岸隔三差五的罚我跑圈，每个月都讹孟小我的钱，和你有关系吗？”
“花安安那首歌是你写的吗？”
“段岸每个月都讹孟小我的钱，和你有关系吗”
“我觉得花安安挺喜欢你的”
“市委书记江奔城是不是你爹啊”
“你喜欢花安安吗”
“能好好聊天吗，江大公子”
“好吧，段岸和你们的事，与我真没关系，但可以和我有关系，我这么说懂吗？”
“哦，那不管花安安什么想法，我对她没兴趣，但我也可以对她有兴趣，我这样说，你懂吗？”
“哈哈哈，有意思”江凉谡起身向教学楼走去。
齐洛书站起身来，喊道：“哈哈你妹啊，你爹是市委书记，你别这么小家子气”
齐洛书看到对方不回头向自己竖了个中指，他觉得这个江凉谡也挺有意思，至少和先前自己猜测的成反比，他转望向西边，此地往西千里，就是伏嵬大山。大山里，住着齐、风两姓人家。有位德高望重一言九鼎的老爷子，也有大气端庄运筹帷幄整天看不见笑脸的老太太，有以书为墙打死也不愿意出山的书呆子，也有整天打嘴架互掐的两位山姑子，有白发长眉仙风道骨的武夫爷爷，更有温柔贤惠对她疼爱有加的小姨青芽。
当然，他最惦念的还是那位憨厚可爱功夫无敌的四象叔。他看着江凉谡的背影，嘴里嘟囔道，江凉谡，你牛逼啥啊，要是以往每年回村里和四象叔一样跟着项爷爷学功夫，小爷我说揍你就揍你！
......
庆留的晚上海风吹拂，最适合散步。靠近海边的那条言鼎街上却人流稀少，而且有且只有一家小饭店。饭馆从外观上看极其普通，二楼二十几平米的露天阳台上，就一桌人在喝酒聊天。江凉谡、魏云策，一个是市委书记的公子，一位是市长的儿子，再加上其余六七位男女，俨然是一套庆留市的小领导班子，当然，还有第一次步入这个圈子在旁边伺候着喝酒的段岸。江、魏两人都是被情所困，各有心思，只是低头在哪喝闷酒，旁边的一群男女自然是猜拳玩骰子。家族财富比花家低一档，但居二档榜首的田家二公子田望从小就跟着哥哥田野在魏云策屁股后边晃悠，他一边喝酒一边大声发牢骚：“这俩爷今天是咋的了，愁眉苦脸的”
一直苦于无法搭话的段岸自告奋勇地说：“还不是为情所困，一个姓齐的小屁孩闹得”。段岸一开口，一群人都凑过来让他说说。段岸添油加醋地把齐洛书偷偷地摸老师头发说成了摸手又摸发、把经常和花安安讨论学习的情景说成了天天花前月下，而且还把齐洛书家情况都一一进行了说明......直到江凉谡和魏云策听到了什么，异口同声地说了声“滚”，这才住了口。
段岸灰溜溜地下楼结账走人。
魏云策说道：“小凉，以后别把这样的货往这领”
江凉谡笑道：“一条狗而已，让策哥见笑了！”
田望递上烟，献殷勤道：“听刚才姓段的说，好像姓齐的挺有来头的，要不我去会会？”
两人接过烟，点上，没说话。在魏云策心里，齐洛书只是个孩子，就算是再调皮，他是老师，对方是学生，不值得他放在心上，但这并不代表这孩子可以骑他身上。但江凉谡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就不知道了。
两人不说话，相当于默认。
田望心领神会，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