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狗的人，凝望冬天的树

楼下是一片草坪，遛狗的好地方。

我站在窗边，经常看到一个孤独的家伙，养了四条狗。就是那种尺寸很小，毛有些卷曲，几天不洗澡就看起来脏兮兮的狗。有黑的，有白的。品种我说不上来。

关于他的孤独，纯粹是我的猜测，因为一般人不会养四条狗嘛，当然，他也有可能是卖狗的。

他不受其他遛狗者的欢迎。因为他的狗有些多，也有些脏。

狗多了，总是围攻别人家的狗，打架的时候四对一，太不讲究了。在精致的南方，这种行为还可以理解，可这是粗犷的北方。

脏就更不能容忍了。

城市里的狗，常常比人还干净。人可以穿一件羽绒服两个月不洗，还有人牛仔裤三年不洗，狗不行，狗的皮大衣几天就得洗一次。太脏的狗，会蹭脏别人的狗。干净狗的主人就会露出鄙夷的神色，然后骂自己的狗：玩啥呢？别刨地了，脏不脏？

养四条小脏狗的男人大概有自知之明，不跟其他狗主人一起。只远远地站在一个角落，孤独的牧羊人似的。

他引起了我的注意。为什么不给自己的狗多洗洗澡呢？大概是狗太多了，一次洗四条狗，要费很长时间，还费水，费洗发露。又或许，小脏狗不爱洗澡。非洲品种也难说，就是这个范儿，脏辫儿嘛。

小脏狗们很活泼，比那些干净的大狗们躁动得多。大狗们往往都很礼貌，举止优雅，地上有屎也不吃。似乎已经彻底人性化。小狗们不一样，尽情撒欢，逮啥啃啥，其中肯定有屎，我笃定。

小脏狗的主人似乎不以为意。他静静伫立，常微微仰面，看着远方。天上有飞机经过的时候，他也会抬头看一会儿。

这小区离机场几十公里，算是很近，所以飞机的起起落落很频繁。但那个男人对低空轰鸣的飞机似乎并不感兴趣，他比较喜欢凝望高空的飞机，有两道长长尾巴那种。以前有飞行员朋友告诉我，那个专业术语叫拉烟。不知道什么原理，但我感觉应该是环境污染的一种。

遛狗的男人，可能是个艺术家。这个小区人口很稠密，不乏落魄的艺术家。当然了，我不算，因为我他妈还不算艺术家，倒不是不落魄。

可能是个画家。小脏狗都是他的模特。嗯，一个专门画狗的画家，感觉很合理。画不起人嘛，人太贵了。这可以合理解释，他养了四条狗。总不能盯着一条画，那样显得贫穷。

也可能是个音乐家。他需要听众。所以养了四条狗。这是科学的。一条狗喜欢听，并不能证明他的音乐足够好，四条狗都爱听，才华得以确认。人们常常是这样的，不敢相信自己的才华，总需要不断被认可，读者听众不能少。像我这样贫贱不能移，热衷于自言自语的人，毕竟是少数。

我最终认定他是个艺术家，是发现他跟我有一个共同的爱好。

就是凝望冬天的树。

北方的冬天是美好的，寒风如刃，杀气腾腾。但无所谓，室内有暖气嘛。

这种因内外强烈反差而产生的幸福感，无比惬意。就像在野生动物园，我坐在坚固的铁笼子车里，悠闲地看着外面的老虎，狗熊，狮子，对我虎视眈眈，却无可奈何。有本事来吃我啊！哼哼，我有金钟罩。

来自西伯利亚的朔风，无疑是最好的理发师，对于树来讲。我喜欢这时候的树，发型各异。长满叶子的时候，树看起来都差不多，我每次都避着它们走，也不敢细细观察它们，因为不知道那树叶的深处，隐藏着什么毒性猛烈的虫子。别说掉身上，光是看一眼，就起鸡皮疙瘩。

一旦叶子被剃光，树的美感立刻出来了。

从树干，延伸出密密麻麻的枝子，越来越细，错综复杂，在阳光下清晰而锐利。生命的力量，极致般显现。虽然看不到树根，但是光从这些树枝，你就可以想象到，在深厚的土地之下，根系之茂密，不亚于这些繁盛的树枝。

在隐秘的黑暗王国，也有一片茂密的森林。没有阳光的阴冷之处，依然能量勃发。如果我的灵魂可以离开身体自由穿梭，去欣赏大地之下的美景，那片幽暗森林，该是何等的壮观啊。

那里除了光，什么都有，山川河流，甚至有轻微的风，和来自地球更深处的低吟，与混沌未开的寂静，遥相呼应。

多么强大的能量。这种力度，只有在冬天，才可以欣赏到。在看似一片灰色的苍茫大地上，伫立着勇猛无比的树，那是它们最具格调的姿态，也是最真实的姿态。

是的，天地万物，我只喜欢ta们没穿衣服时的样子。数九寒冬，树不穿衣服，迎风而立，依然活着。你不穿衣服，要么冻死，要么被警察带走。

当然，我也并不排斥大树们穿supreme，戴劳力士和小绿帽。但那是魔术，太阳的魔术，用来逗人类一笑，并不真实。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叶子与花，年年死去。就像暴发户们，春风吹拂满地而起，奔驰宝马纵横四野。寒风来了，又从楼顶纷纷落下。清洁工怨声载道，为什么不选择大江大河呢？它们有自我净化能力啊，鱼虾们也需要食物啊。

你看，财富的流转，也是上帝的魔术，远不如生命本身来得真实。

但总有人看不清魔术，误以为真实。在树下为落叶哀伤，为飘花哭泣。树说：他妈的，哭啥啊，老子不是活得好好的么？还不让拉屎了？这些玩意儿掉下来，不都是肥料么？

也不能怪那些伤春悲秋的人，顾影自怜多了，身子就弱了，身子一弱，就更看不清什么是真正的力量了。大概他们也不愿意看清，因为那样的力量，实在让他们恐惧，生命怎么如此顽强呢？算了，看着都疼，不如死了算球，一了百了。

所以嘛，能欣赏冬天的树，说明对生命有更透彻的理解。欣赏者本身，也必是孤傲的。

我开始理解，那个遛狗的男人，为什么不去洗他的狗了。

大概是为了让狗保持一种本心和野性，让它们在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畅快地翻滚，蹭痒，吃屎。相比之下，那些漂亮的大狗，安静而优雅，看到屎，它们内心难道不会泛起一丝涟漪么？

我想肯定会的，我观察过大狗的眼神，对屎和一切类似的脏东西很渴望。但是它们不能吃，因为会被主人骂，它们甚至不敢随意在地上翻滚。它们很清楚，如果率性而为，将会面临什么惩罚。

大狗们也凝望冬天的树，眼神里都是羡慕。好像在说，他妈的，这玩意不能动，竟活得那么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