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宁坤

2020-11-07  本文已影响0人  燕勇来

巫宁坤:往事回思如细雨——纪念汪曾祺

文 | 巫宁坤

花开正满枝——忆汪曾祺/巫宁坤

        花开花落,一晃,曾祺走了十年了。十年了,我在异国他乡“一室一厅藏拙处”饰壁的还是他特意为我作的那幅《昆明的雨》,风神飘逸,画如其人。

        他父亲是个画家,画写意花卉。曾祺小时爱看他画画,心领神会,从小学到初中都“以画名”。后来,苟全性命于乱世,久废画笔。他回忆道:

        重拈画笔是运动促成的。运动中没完没了地写交待,实在烦人,于是买了一刀元书纸,于写交待之空隙,瞎抹一气,少抒郁闷。这样就一发而不可收拾,重新拾起旧营生。

        曾祺也是画花卉的,他说:“我的画不中不西,不今不古,真正是‘写意’,带有很大的随意性。”他又说:“我的画,遣性而已,送人是不够格的。”你可别信以为真。

        一九五七年,我俩同时落难,从此天各一方,“二十余年如一梦”。直到八十年代才在北京重逢,却仍是咫尺天涯,离多会少。于是,八四年二月,我写信给他,请他给我画一张画,要有我们的第二故乡昆明的特色,我家徒四壁的墙上一挂,就见画如见人了。三月二日,他回信说:

        画尚未画,因为想不起能表明有昆明特点的花果可画。昆明最多的是报春花,但这花细碎,难为布局。波斯菊也不好画,美人蕉则不成样子也。圆通公园樱花甚好,但画出则成为日本的回忆了。且容思之。

        时隔数十年,他对昆明的百花记忆犹新,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他“思”了两三个星期,画直到三月二十日才画成:“右上角画着一片倒挂着的浓绿的仙人掌,末端开出一朵金黄色的花;左下画了几朵青头菌和牛肝菌。”这幅画,从构思到布局和题词,处处可见匠心,淡泊宁静,炉火纯青。

        他一再说“我想念昆明的雨”,淡淡片语饱含着他对花城魂牵梦绕的深情。抗战七年,他在昆明过着流亡学生的清苦生活:

        我在民强巷的生活真落拓到了极点,一贫如洗……没有床,我就睡在一个高高的条几上,这条几也就是一尺多宽。被窝的里面都已去向不明,只剩下一条棉絮。我无论冬夏,都是拥絮而眠。有时没钱吃饭,就坚卧不起……

        数十年后,“往事回思如细雨”: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

      他不能忘情于昆明雨季的花果。雨季菌子极多,鲜美无比。雨季的果子是杨梅,卖杨梅的苗族女孩子吆唤着“卖杨梅——”,那声音使他感到“昆明雨季的空气更柔和了”。雨季的花是缅桂花,“带着雨味的花使我的心软软的”。这个雨中的花城,色、香、味、音、情俱全,正是曾祺精神世界的投影。

        曾祺说:“生活,是很好玩的。”他很欣赏杨恽在《报孙会宗书》中的话:“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不论日子如何艰难,他都能随遇而安,苦中作乐。他当了一回“右派”,却认为“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

        发配到张家口一个农业科学研究所,劳改两年,摘帽后下放到下属的马铃薯研究站画一套《中国马铃薯图谱》。穷居独处,没有领导,不用开会,“真是神仙过的日子”。马铃薯开花的时候,他每天趟着露水,到试验田里摘几丛花,插在玻璃杯里,对着花描绘。“坐对一丛花,眸子炯如虎。”他为我画的那片仙人掌,倒挂着犹能开出一朵金黄色的花,不正是他自己的写照吗?

        曾祺慧眼童心,喜看百花齐放,人花合一。仙人掌花也好,马铃薯花也好,一花一世界,千姿百态,每朵花都绽放着造化的神奇。满怀“润物细无声”的温情,一拈画笔,得心应手,他的“写意”就“下笔如有神”了。

        曾祺热爱生活,但是他深谙“一年春尽又是一年春”的自然规律:“七十岁了,只能一年又一年,唱几句莲花落。”晚年,大江南北,游踪所至,他为众多求画者留下了一幅又一幅佳作,一个繁花似锦的世界。他却一挥手走了,潇洒如浮云,花开正满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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