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有恙 ,众少出川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不一样】之【变革】
清末民初,四川地区各派军阀相互间因地盘纷争,连连发生战争,经过一系列腥风血雨的吞并混战后,形成了以刘湘、杨森、邓锡侯、刘文辉等主要军阀巨头。他们在你征我伐的环境中各自控制抢占的防区。同时在这些防区地盘上,一个起源于清初“反清复明”组织洪门被称为哥老会的袍哥民间帮会得到迅猛发展,并广泛参与当地政治、经济和军事活动,成为国共两党争夺的重要力量。
(1)
那条出省的大道,从成都北门出发到广汉,不过才二三十里,周围地势便有了变化。山峦渐起,林石交错,稀疏田畴间,路面弯曲起伏。连路上平常所见驮货的骡驴,担挑子,推独轮的力夫在此地都渐少起来。偶尔有一匹轻便快马,疾驰而过,也不像办公差,倒像是慌不择路逃难的。
就在某日,这路上风尘仆仆驶来一辆汽车,车厢上隆起的货物,塌着帆布,车子一路摇摇晃晃,像老牛犁地一样显得不堪重负。
晓得前面是啥子地方不?车上一人问。
啥子地方?
落凤坡,卧龙凤雏庞士元被射杀落马的地方。看来你兄弟,在茶馆吃茶,尽打望婆娘去了,这出戏都让你看走眼了。
说话间,汽车来到一个叫白马关的地方,开始爬着上坡。只见前方道路越发崎岖,两边丛林隐秘,山陡石狭,连鸟兽都踪影全无,人活像进入了一处方外之地。
汽车呜咽着,还没翻上山顶,就发现不远的路上,有几个人拦在中间。那一个个黑襟短衣,裹腿的扮相,腰带凸出处像是藏有夺命利刃。
车长喘一口气,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人,向那几个粗脸刀客,打了个揖。
几位兄台,我这是官货,是公家的军需物资。随行人拿出官方出具的通行证递上前,赫然的红泥印章,压在一块信函大小的纸片上。
那纸刚到对方手上,看也没看,就被揉成一团扔到一边。几个押车的人跳下车,正要理论,路边早有埋伏,一拥而上,纷纷掏出枪火顶到脑门上。
一行人只好眼睁睁看着那群刀客发动车,大摇大摆从坡顶翻下山去,瞬间就失了踪影。
(2)
罗辉顶着一头雨,推开木门,进到屋里。房内的窗台上,放着一只烧着煤油的马灯,泥地上坑坑洼洼早已积满了水。三张行军床围摆在一张石案前,案上供着一尊泥观音,前面一只香灰炉不知冷了多久,案榻前蒙着灰尘和蛛网。
王参谋坐在床上,嘴里叼着烟,找了块破布正在擦拭皮鞋,再把收拾好的鞋放在案上面,向菩萨双手合十。另一张床上为姓耿的一营营长,大身板,帆布床都让其睡塌一个大坑,人粗声粗气正扯着鼾,这哥子不管走哪儿都雷打不动地好安身。
罗辉是直属营的副营长,正营长上个月带队去打万州,在路上被对方一个小分队袭扰,和对方接上火,结果被设伏的大部队包了饺子,全营死伤无数。他自己倒打得爽快,也不躲不避,结果一颗子弹不长眼,贯穿进脖子,血汩汩地往外飙,这个师长拜把子的兄弟,一个字没留直挺挺地归了西。
罗辉带着残余人马边打边撤,和师里一部从万州一直退到江津,算是捡回来一条命。临近泸州地界才把散兵游勇收拣一通,停下来休整。
罗辉把他的长军靴脱下,随手扔在烂泥里。王参谋看着眼馋,说,罗大公子,德国货,可不是你这样洗刷的。整个师除了你,就师座他老人家有一双,你要是不嫌弃和我换得了。王参谋獐眉鼠眼,门牙还包颗大银牙,两匹盖瓦的头发抹满头油,像极了顶着个茅草房。
想要只管拿去,鞋算个什么,人能不能全身而退都还难料呢。罗辉一脸的沮丧。
这过去二十里,就到泸州合江镇,是第三师驻防的地方。我就不相信,他杨滚龙(军阀杨森)的人敢撵到这里来。等这雨停了,我们就开拔进泸州城,这战打得,好久没耍生活了。他又拿夹烟的手顺了一把瓦片头。
罗辉望着王参谋,想着这种人怎么就混到团参谋部的,死了这么多弟兄,他在意的却是那身供他到处风流快活的“官皮”。
屋外的雨继续在头顶漫延,不断地又浸进来——
(3)
成都青羊宫旁的青羊肆,两边铺面相连,逢到二五八赶场天,酱园铺、杂货铺、香油坊、豆腐坊,猪肉店……应有尽有。街上背背篼的、挑担的,挎篮的、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离得不远的临河有座不大的拱桥,一头撑着一处吊脚楼,吊脚楼旁有处古黄葛树,树下一个台坝,支着几张竹桌椅,平日里,在此吃茶摆话的闲客不少。
这天,一方桌前三五个人正交头接耳。一个小孩挂着烟箱走过来,见人便吆喝,哈德门,老刀,三炮台,有整有零都管卖啊。他离着那方茶桌,递了个眼神。一个包白帕子的中年汉子之后走过来,放下背篓在空位坐下。他冲跑堂要了一杯“三花”,赶了赶茶沫子,端起下了一口。对坐的人此时递过一张纸条子,白帕子按下不表,随即抓起揩了一把汗,只一眼,“鱼到,速收”。便起身就赶着去早集卖菜去了。
再看那位对坐的戴帽的小哥子露出好精神的笑,丢了一个洋元,叫不找了,潇洒和一众人离去。
(4)
只要是经常在世面走的客,都知道那些年挨成都东大街骡马市的背后,是周边川甘陕做皮货和木材生意的地盘。
再往前,多则几句闲话的功夫,就到了大约能听见锦江流水细喘的地段。这地方,从明清开始就是商贾福地,与少城的宽巷子与窄巷子遥相对望。形成了一边是只争朝夕,洋洋洒洒的新时气象,一边依旧是吃喝玩乐,遗老遗少的旧时样子。
其中一座汪姓公馆就座落于此沿畔。房子高屋大宅,中式结合的拱门,上有一块牌冠,刻“娴德祥瑞”或者“积善之家”的字样。
进门,一面影壁,画有松鹤延年,往里走,两边花厅书房。正厅上家具摆设、楹联、匾额、书画屏条一应庄正有序,气派讲究。
此时已近午时,内室各房各处却并无大动静,只有大太太的房间有人端水倒盂,服侍她起床。
大老爷一早起身,喝了一碗莲子银耳羹就猫进自己的耳室,躺到烟榻去晕两口福寿膏,不然一天续不起精神。二姨太和三姨太昨晚和好姐妹玩了一宿的牌,现在各自在楼上房间睡得要起不起。
倒是小姐和顶小的少爷在后院下着棋。好不容易轮到礼拜天,等着几个姨娘起床拾掇停当,好一起去青年宫看电影,完了吃那家新开张的法兰西咖啡西餐去。
就在这再平常不过的一天的当口,大少爷汪恒之垂丧着头回来了。他竟不声不响地从广州提前打道回府了。
他这一趟是去广州进一批货回川卖,货是从英吉利意大利又运到南洋才到广州的,全是紧俏的国外医疗物资,算起自己又可以稳赚一笔。
这一切说来是仰仗汪恒之的父亲。令尊早年是四川陆军学堂的一员,后弃军从商,仗着和军政各高层人士的旧关系,遂开办了一家叫“大西洋”的货物贸运公司。通过各种公家的名目,倒腾些大宗或稀缺的物资买卖。明面上是汪二老爷和自己儿子日常在主事,实际是他在背后撑场面,疏通打点关系。
汪恒之这次去广州,本意是要待一段时日,等这边的汇票寄到当地银行兑现,再凭四川督府开的委托购买药品的公函,在广州粤海关办通关手续提货。还有后续雇车装货,雇人押车等一概细碎繁杂的事宜,他也要亲力亲为费心组织打理。
好在第一趟货送上车,只等第二趟货到关时间,正在这当间,四川那边电报就来了,车半道被不明人士所劫,货现下落不明。他不敢耽搁,留下自己随从长福盯着余下的事,自己走海路到上海,再沿长江抵武汉,又改坐汽车回到成都,路上折腾了十来天,才回到家。
汪恒之在客厅没找着自己的父亲,就去母亲房内闲叙几句,时间不长就退出来。他怕各房姨娘来打听自己为何突然回来,何况承诺带的紫罗兰香水还有“上海故事”洋派丝巾也没有着落。他找下人问明老爷去处,让转告有事禀报,便径直去到书房,等令尊烧完烟过来。
不多时,父亲撩起门帘,手上拿着紫砂扁壶,走了进来。汪恒之起身一旁垂手而立。
看你这副德性,就知道有事。
爹,广州的货在半道给人劫了,我这……
慌啥子慌,晓得是哪路人干的不?
来人看不出个来头,都是普通刀儿匠(农民)的扮相,不过……
不过啥子,说嘛。汪太爷看着自己宝贝儿子,原知道江湖上涉世太浅,竟没想骇成这样。
听人讲,白马关那一代常有跑滩头的人出来捞货,不知道消息有几分可信。
汪太爷啜了一口茶水,眼睛眯成了一道缝,两片潮湿的髭须挤来动去,心里开始不停盘算。
(5)
离成都西门六七十里有一地界叫安仁镇,镇上有一栋显目气派的灰色西式建筑,门前挂着一块“成都公益协进会”牌子。 乍看似一处民间各商号活动行事的商会,其实为川内颇有势力的袍哥会的总堂口。一楼的议事厅,这天早已是高背大椅,次第排列,一长者长衫马褂坐于当间,两排人各分列其中,大家饮茶闲话。
稍事片刻,堂中的长者放下水烟锅,开始对着列位传话。
樊大爷那里发话了,你们下面几个分堂的,自行回去查一下身边的弟兄们,是哪些乱规矩的浑小子,做出这种黄事来。
大哥,确认这批货是我们下面堂口的人截的?有人问管事的长者。
上头有人托关系打了招呼,是不是我们做的,这件事都要查出个眉目。
现在世面上有人传是我们西门码头惹的事,看来这是有人故意点火,搅浑水,让我们众兄弟下不了台。几把交椅上的人七嘴八舌开始发起牢骚。
大家稍安勿躁,长者挑着烟斗的烟屎,边安抚,樊大爷虽说是我们的舵把子,但他目前毕竟是四川刘督军(军阀刘湘)下的师长,于公于私这事他老人家都得办。
大哥,不讲了,我们下来就去调查,是不是下面人做的,我们都拿话来说,莫让人烫了毛子还不晓得。
说完,大家起身各自拱手散去。
(6)
这天,身为报社编辑的罗梦正在办公室桌前的绿罩灯下,仔仔细细阅览一篇文稿。这是上午审的第十篇稿子,报社为配合省政府举办的“妇女放足运动”,策划了一期《现代女性》议题的征稿。罗梦用粗铅笔在一行字上勾着圈,然后在下面打着标记,以示需要商榷和修改。
忽然间,她觉得周围的光线变成了一堵墙,而自己像藏在一隅暗下来的角落里。等她抬起头,一道修长的身影挡在面前。他定睛一看,是着一身硬挺戎装的哥哥罗辉。她高兴得跳起来,正准备像往常一样上前攀着哥哥的脖子,被罗辉不由分说地拒绝,忙提醒这不是在家里。
罗梦这才发现,不好意思地嘻嘻笑起来。她随后向报社请了假,坐上罗辉停在门口的军用吉普车往家里走去。
到家后,丫环春苗告知老太太正在休息,兄妹俩不便打扰,就来后室的庭院坐下来聊天。说话间,罗梦见哥哥偶有面露难色,才发现她挽的那只手有些微微颤动。罗梦欲要探个究竟,罗辉不让,只说受了点无碍的小伤,比起那些死在烂泥里的弟兄,他运气算好多了。罗梦一听,心里不禁一阵伤感难过。
兄妹俩不由得又想起这个家。往前回转不过四五年光景,那时他们的家父还健在,这座府宅每天门生故旧,大官小员,车马何曾断过,想来都是冲着令尊这块面子招牌来的。说起令尊也曾是同盟会元老,参加过清末四川保路运动的联络与发起。只是没料想人一走,罗府上下冷清得如此之快,好似令尊把世间的一切热闹都带走了一样。
罗辉自从陆军军官学堂毕业,本可借父亲的影响进入师部谋个参谋或者副官的舒服差事,而他却执意要下到基层部队去磨练。川内四分五裂,派系林立,罗辉跟随部队东征西战,打来打去,都是各家军阀之间的混战,这让他心中很是厌倦,越发想脱离部队回到成都,好守在母亲身边尽一份孝。可回过头,总又不忍心丢下那帮多年的生死与共的部下,所以也就暂时搁下了个人的想法。
他们家就兄妹俩,小妹在父亲生前最是钟爱,或许从小没受到传统且繁琐的家教拘泥,不但不金枝玉叶,相反较一般女子心性要强。从前父亲和外人谈论时世政局,从不避小妹,她都坐在一旁聆听,耳濡目染,对很多事情,长大后慢慢就养成了自己的主见。
但俗话说,长兄为父,自从家庭发生变故后,罗辉就更加挂心这个家中唯一的小妹。罗梦所在的报社虽是川内一家很有影响力的报纸,经常旗帜鲜明刊载大量国内运动和党派先锋言论。然而正因为如此,罗辉就更加担心。以罗梦脾气和个性,难免不会卷进某些政治口舌的事端。罗辉时时告诫妹妹平时要谨慎行事,低调做人,切不可头脑发热,图一时之快,以免受到不同政见与主义的无辜波及。
可罗梦总是拿从前同盟会的父亲事迹作例证,还以家父年轻时革新的精神为表率,见罗辉无可奈何地叹气,她又玩笑说有他这当营长的哥哥保护,怕谁还敢动她罗大小姐。
这时春苗到庭院来,告诉太太醒了,听说大少爷回来,正要到处找人呢。兄妹赶紧去到寝房,给母亲请安。
母亲望着整日挂念的儿子终于回来,抚着儿子的脸,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个遍,这才放下心来。兄妹俩挽着母亲来到后庭落座,下人泡上茶,只留春苗给太太捶按身子,边候在一旁伺茶。
罗辉自从这次部队开拔去川东,走了将近快一年,平日来往书信在路途上也要一个来月,很多事情并不能详尽讲清楚。所以母亲坐下来事无巨细总要问个明白。
罗辉怕母亲她们过度猜想,就隐了不少前线日常战事的遭遇,只拣了些无关紧要的拉着家常。说着说着,又联想到这些年家中的变化,老太太不免暗暗一阵落泪,兄妹只得好生劝慰。
(7)
这边罗家正难得团聚共叙亲情,那边就有人报汪家少爷和汪小姐登门拜访。
说来汪家和罗家两家渊源很深,父辈们早在清末革命党人时期便有了交情。后来又都在各自地界打下一方势力与家业,只是如今,罗家一家之主已先作了先翁显考。
两家孩子自然从小就在一起走动和玩闹,特别是汪恒之和罗辉俩更是感情甚笃,只是成年后各自走的路不一样,俩人不能像往常那样经常聚在一起。但只要罗辉随部队回来休整,汪恒之总要登门会面。还有一层意思,随着各自长大,汪恒之竟生出对罗家小姐一丝情愫,而最后这情意越来越热烈,连外人都看出了几分。
罗辉倒觉得他这发小和小妹倒是很般配,虽然汪恒之看着衣冠楚楚,每天出入各种生意场,不过为人到底还算正派,不是那种成天吃喝玩乐的浮夸子弟。何况自己经常在外征战,这个家也需要有人来做个照应,让他好放下心。
只是罗梦不露声色,每每罗辉打趣问起她的态度,她总拿其它话岔开,实在躲不过,她就一句话,志不同,不相为谋。口气生硬得简直像仁人志士的君子所言。
但汪恒之此次来可不是借与好友会面来解自己相思之苦的。他有更要紧的事找罗辉商量。他趁小妹把从上海托人带的美利坚的咖啡冲上和罗梦他们一起品尝之时,拉过罗辉,走进书房,以避开闲杂耳目。
这些跑滩头的,向来不愿和我们当兵的人打交道,我一出面,人若有所察觉,改了主意不出现怎么办?罗辉在听完汪恒之关于货被劫的事并让他一起去会那些袍哥痞子时担心说。
汪恒之为什么让罗辉出面,还得从家里就近发生的一件事说起。
罗辉有一天刚回公馆,门房就送来一封信函,信函没有落款,纸上只留有一行小字,“后天未时,一人,望江茶楼”。
汪恒之,第一时间想到佚名的信和那批被劫的货有关系。自从上次回来给家父报告后,到现在也没有半点消息透露给他,自己心里一直寝食难安。他碍于令尊的威严,也不敢问。
如今这信上道明只能他一人去,那就表明对他周围的人有所顾及与防范。他生性不懂江湖场面上的规矩,又猜出对方大约是黑白不分的袍哥,怕有什么差错,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好在罗辉回来。
我一个人换身便服跟你去,并不露面,暗地里先观察,以便见机行事。罗辉最后决定。
正说着,罗梦闯进书房,见俩人暗地说着话,知道有内情,直截就问。
小妹,这事你就不要掺和。见罗梦不肯罢休,只好说回来再道明。
几个出了房间,碰巧看见春苗独自一人站在花园里,欲言又止。
罗梦一个劲地发笑,便对汪恒之说,你家长福怎么没见?
汪恒之才告知他在广州处理事情,看情形快回来了。
春苗的脸染了一大片。
(8)
汪恒之提前半个时辰去到那家望江茶楼。茶座上老少茶客坐了不少,看书、摆龙门阵、把鸟、躺着采耳或者什么不干闭目养神的客,各样都有。几个小贩也在其中跑得勤快,兜售着香烟零嘴和报纸。汪恒找了个靠门处有人的茶桌,压低礼帽帽檐察看。这是罗辉事前教他的,让提前观察进茶楼举止有异常的人。至于罗辉躲在什么地方,他事先没讲,只说按他的意思行事就是。
汪恒之看了看表,离未时还差五分钟,这期间陆续来了几位茶客,都不像。快到准点时,有一名戴灰软帽,穿长襟衫的瘦脸男子走进来,找了个靠里的位置独自坐下,不时看向门外。
未时已到,汪恒之没有动,又过了三五分钟,见再没人进来。汪恒之起身壮起胆向那人靠去。
瘦子也看见有人走近,抬起头,从眼神中汪恒之瞧出个七八分,此人应是信上会面的人。
汪恒之刚坐下来,那人便起身打了一个揖,两手相交拇指向上。
汪恒之一时没有明白过来。那人笑了笑,说就知道不是同行中人。
有人托我转告约汪公子,明日一早到北门驷马桥一见。
劳问这人什么身份?汪恒之小心地问。
这你就不要打听,明日你只管来就是。
是那车货,要有眉目了…….
场面上的事自然在场面上解决,到时希望汪公子能有所收获。瘦子鼻子哼了哼,皮笑肉不笑。
汪恒之心里翻滚,不过既然和货相关,他硬着头皮也要去。何况他还想到了罗辉。
瘦子打着哈欠,就要告辞。汪恒之一看此人是急着去烧两口烟泡,怕撑不住,也就不留了。
等到汪恒之从望江茶馆出来,走到大路上,也没见到罗辉的人影。正纳闷,他的肩背被人猛拍了一下,一脸神秘的罗辉不知什么地方窜了出来。俩人招了一辆人力车钻进去,叫车往罗府拉去。
(9)
天刚发青,一辆黑色雪佛兰在一处府宅上接过人,直直向北门郊区驶去。车到驷马桥时,晨雾还没散尽,日头打在车上化成一车的水露。汪罗二人走下车,趁对方人没出现的空隙抽烟。
这驷马桥原是汉代司马相如赴长安求取功名途经此桥时,在桥廊上大书立誓:“大丈夫不乘驷马车,不复过此桥”,而得此名的。按老话讲,过了此桥,就彻彻底底跨出了北门,出了成都界。
罗辉一只脚蹬在桥墩上,望着桥下缓流的河水默想。汪恒之来回踱着步,不时瞄着桥上,神情显得忐忑不安。
时间不长,听见有汽车驶来的马达声,一辆车头在对岸桥边显露出来。汪恒之一看,像是上次去广州雇的货车。车子鸣了两声笛,就转头开走。两人立马上了车,过桥跟了过去。
大路走的时间不长,就拐进了一条杂草丛生的泥道,许多断枝残木横在路中央,像是很久没走的废弃路。好在前面有汽车压的痕迹,小车就跟着车辙坎坷前行。大概走了快一个时辰,前路的车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汪恒之握着方向盘的手早已冒出汗,再看副驾驶上的罗辉,倒是一脸镇定坦然。
终于,前方的汽车离开原路,下到一个斜坡,然后在一片柏树林前停下来。雪佛兰开到汽车的侧后方熄了火,罗辉和汪恒之在车内没有立马动,向外看了看,才缓缓走下车。
汪恒之跟着汽车下来的人向前行,罗辉稍迟两步跟在身后,他手移到腰间处,不时扫视四周。几人翻过一道反斜坡,刚刚停车的地方跳出了视线。再走片刻,大家在一处林间空地上止了步。
只见一位执长烟杆的长者伫立在面前,他身形削瘦,面目狞利,一身玄裳黑履扎腰带的打扮。后面站着十来个同样着短衣的精壮汉子,腰上都插着慑人的短刃。
长者把烟杆插进腰间,向前一小步,拇指向上平举作揖,说,想来你就是汪公子了,有礼了。
汪恒之慌忙拱手回礼。
众兄弟今天请你来,也是来让在大家面前作个见证。长者说完招了招手。
人群背后带出几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按跪在地上。
汪公子,可曾认识这几个人?长者问。
汪恒之走近,一一看过,没有一个相熟或挂上相的印象。便摇摇头。
长者一笑,说,那这位呢?
人群中又一人用绳牵出来。汪恒之一看,大吃一惊,竟是露出一脸淡笑的长福。罗辉也注意到,不免诧异。
他是我家的随从,怎么……汪恒之仓促回答。
哈哈,汪公子不要误会,这车货被劫,和你无关。但和你这跟班却脱不了干系,你让他自己讲。
讲——快讲。众人附和吼道。
汪少爷,我长福对不住你,也对不起汪家的养育之恩。不过,我不后悔,这车货是我找人假冒袍哥会的人劫的。长福理直气壮地说道。
长福,你这是为什么啊?
这车货少爷晓得拉的是啥子不?磺胺和盘尼西林。是现在川东那边游击队的救命药,有了它们可以少死好多人,我已把这批货送到游击队手上去了。
你什么时候和他们有联系的?你不会是共党吧?
我长福还远不够格,他一脸不无遗憾,日本人占领东北,早就有吞并中国的野心,而那蒋某人只管打内战,只有共产党谋求停止内战联合各派抗日。我是打心眼儿里佩服他们,他们才是英雄,我不能眼睁睁看英雄死在自己同胞的手上啊。长福激动得有些哽咽起来。
长福,你叫我怎样说你是好……汪恒之无奈摇头。
少爷,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是想来汪家对我不薄,我却做出这等事,无以为报,长福就此磕头了。说着就地伏拜。
汪恒之心中长福的身影第一次压过自己的感受,他忽然对这些年自己的作派感到莫名反感。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大为震惊,心且暗暗生出钦佩之情,那就是罗辉。他像终于找到一剂医治以往个人境遇苦闷的良药,顿觉浑身爽利舒坦。
这时,长者发话了:(以下为袍哥黑话)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结梁子,那就拿梁子。这几副颜色,打我们的招牌,操社会,吃欺头,扯地皮风,往我兄弟脸上敷屎尿,众弟兄,得行不?
不得行。
杂个办?
就地埋了。埋了,众人凶神恶煞齐喊。
老幺,动手毛了。长者指着一人令道。
几个人就要把长福他们推进林子准备执行私刑。
慢。关键之时,一人喝住,众人转头一看,是一直在旁默默留意观察的罗辉。
罗辉行了拱手,说:鄙人姓罗,名辉,字绍白,在刘督军第一师谋职,虽不曾拜哪个码头,但能否按贵码头的说法打个让手,且留下人的性命?
罗先生,有礼了,长者回礼。我知道兄弟是谁,这事你最好不要管,樊大爷打了招呼,必须要查清楚,动刀片子。
是樊师座?
对头,也是我们的当家舵主。长者一抬手,双手拇指交叉及首。
我来保,可不可以?大家又一侧目,是汪恒之。他满脸坚决的大声央求,这车货我不再追究了,要多少钱能保住人?
众人立在原地,没有吱声,最后眼光齐落在长者身上。
汪公子为啥子要保,拿话来讲。长者把烟杆抽出来,在脚上磕着烟锅,找烟袋装烟。
长福父子俩原都在我家做事,他爹对我汪家多年忠心耿耿,尽心尽力。到临终前,让我往后能善待长福,我当面答应过。而且……
而且啥子?众人齐吼。
他救过我。那年去上海接货,被当地地痞流氓勒索,为了我身挡两刀,人差点丢了命。
一人扯起长福的衣服,见后背赫赫两道尺来长的刀疤。
难得这小哥子重情讲义,是条汉子。想来令尊和我们樊大爷也有几面之缘,我该叫汪公子一声贤侄。 好,这个帐,我们认了。这人可以活,但那几个不得行,不然以后众兄弟在码头立不起旗。
说完,遂叫人将长福松了绑。长福不忍,还要向前力争。被长者一把拦开,喝道,该走就走,以免众弟兄反悔,把你毛了。把你毛了,众人一起瞪眼又闹。
罗辉见状,迅疾拉过长福和汪恒之走向车旁,随即上车飞快驶离这处荒野之地。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刚爆发。随即时任四川省主席的刘湘通电请缨出川抗战,主张全国总动员,与日本拼死一决。1937年9月,成都少城公园,第一批出川抗战的“川军”出征,从此拉开了8年抗战,四川350多万军人出川抗战的伟大历史序幕。
(10)
第一师直属营驻地,罗辉正在营房前集合队伍,他的勤务兵长福站在身旁。罗辉剑眉星目,意气风发注视着各连队喊着口号依次整装列队。长福在经历了前一年劫货事件后,再不能在汪家待下去了,虽然对汪恒之十分感激,但他个人早已有了更大抱负。罗辉看在眼里,明白这位年轻人的期望。就让长福参军到他营里来,第一二人有个照应,第二也可以在身边好好培养他。
这时各连报告,整队完毕。罗辉正准备带队出发。副官跑来报告,说团部打电话让他去一趟。
罗辉带上长福,驱车很快来到不远处的团部所在地。车还没开进营区,就看见操场上排着长队,全是来踊跃报名参军的各个地方的“川娃子”。罗辉和长福跳下车,径直朝着团部办公室走去。没两步,就碰见一伙人抱着领来的军装,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地立正敬礼。
罗辉不解,这些人当中一人开口道,罗长官,之前得罪了,以后我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同袍弟兄了。罗辉这才认出,是上次那群在柏树林里的袍哥会的黑衣人士。
罗辉本不想理会,就回敬了礼。这时那人又对长福开起了玩笑,这不是小哥子吗?记到,你还欠我们弟兄一条命啰,好好留起,到时上战场多杀几个鬼子。
罗辉一到团部办公室,就被生为师医疗队的队长撞见。他拉过罗辉到隔壁一间屋子。指向坐在房内的俩位姑娘,罗辉一瞧,竟是罗梦和春苗。
罗营长,你来了就好,你那位小妹我是怎么也说不过,她非要到我们医疗队来当兵。
胡闹,去前线抗日打倭寇,你以为是过家家吗?回家去。罗辉第一次对小妹发如此大的火。
我不回去,国难当头,人人都义不容辞,大家能参军上前线,我为什么不能?罗梦愤愤不平扭过头。
你就是不能,我俩要是真这么走了,母亲大人她……罗辉嗓子一哽,他感到自己从没有这么脆弱过。他知道这一次出征,不同以往,战争会相当惨烈,个人生死命运早已不随自己掌握。
罗梦,到我们抗日救援会来吧,我们一样能为抗日救国出一份力。大家一看是汪恒之,他不知怎么得知罗梦跑来报名参军的消息,赶了过来。
罗梦又开始使出性子,对汪恒之不理不睬。
罗辉又看向罗梦,语气稍稍缓和后,说,现在前方后方都一样,都是为了全民抗战运动。何况恒之也作了表率,不但捐了十万大洋出来支持出川抗日的部队,而且还凑钱买下一个棉纱厂,改造成生产被服的工厂,好给后面的部队提供过冬的军服棉衣。我们这一批先头部队,开拔到北方前线,正赶上冬天,部队到现在很多官兵还单衣草鞋,想想都亏欠这些出川杀敌的弟兄。罗辉满心难受地转向窗外。
罗梦一直对汪恒之不反感,又因上次听他哥讲起救长福的举动,已经对他态度有所改变。罗梦向汪恒之投去认真的眼眸,汪恒之接过目光深深点了点头。
罗辉看了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转身之前,他再次看了一眼汪恒之和罗梦他们,长福也对望了春苗,然后俩人就一起向门外奔去。
几个人跟着追到操场,看着吉普车驶出营区,消失在那片平坦而恬静的成都田原上。远处仿佛传来千千万川军出征的铁血铿锵声,仿佛又能听到中华大地上那气势如虹,威震山河的驰骋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