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刨根问底的女人啊

       凉子在毕业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很小的县城，在心目中老家是个乐土，安安逸逸，工作也不忙，可以好好吃饭，好好生活，很快这种快乐就被一种难以名状的空虚取代了，时间太漫长，不仅仅是法定假日的时间，周六周日之类的，连下班之后漫长的几小时都很难打发。拿起Lines戳一戳朋友，都在追剧、看书、苦逼的加班，凉子一下子回想起研究生的生活，也是满满的自我时间，课少，她也不追剧，太消耗时间了，这个悖论就是，她有无数的时间不知道怎么消耗，生物钟会正常入睡，起床很早。本来以为研究生过来了，工作就会很忙了，没有时间伤春怀秋了，没想到人也不是工作机器嘛，总要有无数的自我时间。

       怎么办？春天的时候，凉子坐在草坪上，一边听着学习的音频，一边摆好自己棕色的呢子，整整齐齐用正方形构图给小皮鞋和棕色哈伦裤拍照的时候在想这个问题。

      夏天的时候，她在镜子前面，看着穿米白色波点裙，配着耐克短袖，混搭的搞笑样子在想这个问题。

      秋天，穿着白色长袖衬衫和粉色蓬蓬裙去神社参拜的时候，踏进鸟居的时候在想这个问题。

      冬天，冷得裹在棉被里，思考着多久之后才能起床，再次起床失败怎么办的时候，在想这个问题。

       很快凉子就找到了新的乐趣，阅读，说这么高雅，还不就是没事的时候靠看书打发时间，一本书捧着，半天就过去了。这个习惯其实以前也有，只是有几年读书无用论和反智主义甚嚣尘上的时候，她也放弃了书，其实这些都不是主因啦，主因是她把读书当成了工具，四周不都是心灵鸡汤，读书帮你成为了更好的自己嘛。可是读书没有让男孩子喜欢她，该恋爱失败还是恋爱失败呀。凉子因为失恋垂头丧气，那时候发誓再也不看书了。

       现在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随便看看了，凉子先是专注于美学、艺术的书籍，以前也是，摄影集、绘画集、电影大师自传可以看好多本，凉子还跟人郑重其事地说：“我天生对摄影呀、写作呀，不那么擅长，但是呢，就是对绘画和色彩，仿佛天生有种感知。”她可是一直耿耿于怀于当初没有选美术这条路。“那么你可以现在开始画呀？”男友健这么建议道。凉子的脸颊泛红，她现在拿起笔，只能说模仿地还不错，原创什么的，脑袋空空，想象不出人物的眼睛和鼻子。

       她开始阅读涉足别的领域，社会上总是有这种传言，女生很难擅长数学、物理之类的学科。她就是这么不服气，也不是想要再去改变什么，就是想看这方面的书，了解一个世界，怎么能只从一半的方面看呢。读到了神经科学、经济学、哲学，先是看二手的介绍，太不餍足了，转载过几道的内容，谁想看那些呀，似懂非懂。反正她有无垠的时间，有时候她的脑瓜子简直在想，要是我有无限的生命就好了，我可以这几年用来学哲学，那几年用来学心理学，再用几年学数学，学海无垠，生命不止，我都不用焦虑时间了，我就住在时间之海里面了。

       那天做梦的时候，她梦见了绿色的海洋，她坐在一个小船上，海洋里有许许多多像萤火虫一样的虫子，散开来，像涟漪一样一圈圈散开，散开。她就坐在船上，漆黑的夜晚，有一盏孤灯，暖色的。她靠近了船舷，用手舀起一捧水，涟漪在一圈圈扩散，小虫子转移到她的面前了。“真美啊！”她情不自禁地说。天空中出现一个黑皮肤的女人，身上刻满无数的神秘文字，女人对她说：“我是神，我是主宰宇宙这一切的神。你呼唤我，我赐予你，无限的时间，除非你说出刚才那句话，不然你就永恒不灭。”说完这番话，那个女人就踏着水离开了。

       梦醒来，凉子对这个梦不以为然，但是变化渐渐发生了，她的抬头纹被抚平了，以前跑个三千米就会大喘气，现在也不会那么累了，她整个人充满了精力，连健都夸她“皮肤变好了，整个人变得精力旺盛了。”

       她感谢神的赏赐，想要把精力用在适当的地方，她辞去了工作，把一切的精力都放在了阅读之上，家里堆满了书，男友健来给她送饭的时候，她小小的30平方米居室都放不进去脚。她起来就边吃饭团，边看书，深夜实在撑不住了就睡倒在书籍旁。就这么看呀看呀，等男友健下次来的时候，凉子总算有机会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凉子在书中掩埋的情感复活了，她的健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帅哦。”她扑过去拥抱健，健摆摆手，示意他已经无法承受她扑过来的重量。“别开玩笑啦，我都老啦，虽然不清楚你为什么永远这么年轻貌美，但是我很幸运啦，能够遇见你啦。”健原来是来这里说最后一番话的，说完健就闭上眼睛，去世了。凉子太难过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滴了下来， 她回想起和健一起去游乐园的时候，她们一起坐摩天轮，在摩天轮的最高处，健害羞地坐在她旁边，吻了她，那是她们第一次亲吻。还有两个人一起出游，钱都不多的时候，暂了好久的钱，决定去附近的海边住小木屋，晚上凉子觉得海浪声太吵了，健为了她能安睡，整夜捂着她的耳朵，第二天早上起来，手都发麻了。

       凉子没有立刻拨通入殓师的电话，她买了一个柜式冰箱，给健擦干净了身体，然后把他放了进去。她开始疯狂的翻书，基础的科学已经无法满足她，她开始翻看量子力学，了解原子、分子、凝聚态物质，以及原子核和基本粒子的结构、性质，她的脑海中诞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如果神住在人心里的话，空间太窄，它无法全能全知外界的事物，依靠的始终还是人的基本感知，这不是神的设定，假如此刻有一个白色的房间，房间里有一个人，那么神存在于所有的微小分子中，甚至比夸克更小的粒子中，这样它才可以全能全知万事万物。

       那么不论她在哪里，神都会听见她的祷告，她潜心祷告，继续看书，除去看书的所有时间都在祷告，向内向外探求，没有人回应她。她决定反其道而行，既然神在每一个地方，神也在她的心里，那么肯定可以听到她此刻最迫切的需要，她就静心等待吧，反正她有无垠的生命，健没有，她用药水给他泡，在永生中等待神的一天降临，这一刻总会降临的，凉子有信心，因为根据永生的结局，神总会来到人间，而她是永生，自然得以见它面。

       最终一个白色的面孔，黄色头发的老年人飞到了她的梦境里，“你的等待我听到了，你改变了你的选择。”凉子不记得等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永远的白天和黑夜有时不像是祝福，反倒是惩罚。

       “能给健永生吗？能让他死而复活吗？”男人的皱纹似乎更皱了，它在生气。“你太贪心了，这是两个愿望。”“不行的话，就给我去掉永生吧。”凉子已经想好了，下定了决心。男人突然收掉了翅膀，站在了她面前，变成了一个异常俊美的年轻人，“拥有永生然后游戏人间，不好么？你可以永远换人，想换谁换谁，追不到的你可以用一生去追逐，不快乐么？不令人激动么？我，你也可以考虑。”凉子似乎可以看到男人头上若隐若现的黑色尖角。“俗世的人不过都是诺亚的后代，神也许只是派了一个人，不是千千万万的人，每个人都只是在每个小世界的不同状态之中，那么我爱健与我爱其他人又有什么分别？”凉子不等男人做出其他反应，接着说“有两种衡量尺度，广度与深度，我只想与健探索有限生命的深度，即使永远无法全然了解，也可以一起经历无数的事情，一同承受欢喜与痛苦，与其他无数人的相交，我又不是社会学家，不搞社会调研，泛泛之交，最是无趣。”男人的眼睛折射出轻蔑的眼神，他收起了角，凉子揉了揉眼睛，也看不见了，“你的无垠生命，是个循环，开启在你，结束在你。”说完它就飞走了，不给凉子其他的问问题机会。

       凉子想不到答案，她说了无数遍“真美啊！”，直说到喉咙沙哑，也毫无反应，好像她的声音没有激起任何回音。直到有一天，她打开了冰箱，看到了健苍白的头发，蓝色棉布衬衫，在他身上是多么的合适，她的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她换好了健最喜欢的那件红色和服，整整齐齐穿戴好，跪坐在健面前，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庞，一下又一下，牵起他的手，她感觉健似乎活了，走进了她的梦里，有着火烧云的黄昏，她专门选了那个米奇的摩天轮座位，等了好久，让给后面的人先选，健也不催她，温柔地在旁边等，她那天穿着白色的泡泡袖长裙，头发上别着闪闪的发卡，健一如既往地穿着舒适的棉麻白衬衫，靛蓝色裤子，黑色的帆布鞋，他拉着她的手，坐上了摩天轮，在一点点慢慢升高，她兴奋地给健指外面的晚霞，太美了，连片连片、大朵大朵，连接着地平线是黑色的，往上是深橘色，天空里大面积的金色，到了最高处，健搂着她的腰，轻轻地吻了她，“真美啊！”她流着泪哭着说出这句话，健放开她，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她就哭了。

       无数凝固岁月报复在她的身上，她开始长出皱纹，头发迅速变白，视力下降到模糊，最后皮肤开始皲裂，整个人开始消散，直至化为悬浮在空气中的颗粒。她听到了每一个人的祷告和内心的呼求，她作为粒子，无处不在，却无知无觉，无法挪动，仅仅是沉默的旁听，仅仅是沉默。

       她也看到那个男人，变幻出无数的形态，从清晨到黑夜，与无数人相交，然后离去。数千年间，偶然间，它和她的相遇，它进入了粒子之中，明晃晃的角，鄙夷地看着她，“差一点你就是我了，真是可惜。”说完就狂笑着离开了，它的背后写着“唯一”两个字，她有些可惜，看来它永远也无法和她成为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