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赴局
“皓锋寒眉应如雪,枯身长泣月。”
01
迄今为止都很容易。五百两黄金买下摘星阁,半根铁针封上老板娘的嘴,一百钱歇息巡夜人,十两纹银阻下火防衙门,此夜此处,唯有孤楼一栋。唯一怪事是,那琴姬什么也不要,就甘愿操持一手妙音、设下琴会做饵。虽然她眸子里有幽怨,也倒并无大碍。
接下来,只需要等鱼儿上钩。
是条大鱼。
无论从手法还是动机而言,都算是下作。能做出此事的,只能算是些三流匪徒。
那自己便算是匪首了,他心中作如此想。看看这些所谓白道名家、剑门巨子,裹上乌黑衣物、蒙面蔽体,不也就是些龌龊之人。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挤出一声鼻息。
天将入墨,人欲见红。窗外蹄声与轮声近了,但闻一吁一唱,车便停在楼下。
夜月初登,摘星阁上灯火通明。
楼下传来一个青年人的声音:“今夜月色尚好,都熄了吧。”
几个侍女将火烛油灯都灭了后便匆匆离开,空留满室空寂与琴姬一人。
琴声响了,匪首不知自己算不算懂琴。只是那琴中不只是哀怨,更是肃杀。铮铮声响,割在如玉胸膛,哲哲滑音,拨在似梦人生。其中不闻风花雪,但听古事恶缠绵。
——若是这小娘耍诈,便杀出阁去。
只是琴姬似乎并无什么传递消息的念头。那青年人拾级而上,自琴姬身边走过,却也不看她一眼,只是缓步迈向正对琴桌的数扇大窗。窗边恰有一张方桌,一壶淡酒,一握小杯。初登明月将那皑皑银白遍洒窗边,虽照不清青年人的模样,却能见他一身素白衣裳,修长身段,手里拿着把为黑帛所裹的长条器物。他缓缓坐下,顶上小冠动也不动。
琴声变了。金铁交鸣十面埋伏,无穷尽的恨怨嗔怒都夹在琴声里,涌向青年人,涌向躲藏在场的所有人。
青年人拍了拍手,示意琴姬停手。
琴姬倒是很顺从的收了手指,不留一点余音在幽冷空气里。
“你…唉。也是。自然是你。何必呢。”
那是对琴姬说的。
匪首感觉这青年人原先是闭着双眼的,现今,他把眼睛睁开了。
但他没有看琴姬。他看着的是他们。
“出来吧。躲躲藏藏也无意义。这局既是设计来对付我,就不要磨蹭。”
有人漏了风声。
但为何他还要来?
于心中过了十数个念头,但匪首脑海里并没什么头绪。他摇了摇腰间铃铛。
一个黑衣人出现在厅堂中央。紧接着是第二个,不知从何时起就倚在墙边、却到了现在才现出身姿。第三个、第四个…不断有人于屏风、伪墙后走出,足足二十四人,各自寻位,划了一个松散架势。
说是松散,却暗合卦象机理。谁都知道今夜的摘星阁,连一只苍蝇都逃不出。
然而青年人没有想逃。他没有任何惊惶举动——相反,他换了个姿势,将黑布包裹的器物以右手擒上,另一只手轻按右膝,略倾脊背,以眼神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匪徒。
“你们是要一起上?”
寂静。
——他是在挑衅吗?
当然,今夜并没有安排什么一拥而上、将这目中无人的家伙剁成碎片的剧目。虽说是联手围杀、也算是肮脏诡计,但在场二十四人无不是个中高手,若能以己身武艺一试绝技,怕不是没有几人能忍受这诱惑。并且,这并不是什么一壶毒酒能饮尽的事情:今夜是要取青年人性命不假,除却二三非非背后传自高堂的手令,却也是黑、白、剑三路互相暗地私告,此人不容于江湖,因而必死。这事需得不为人知,却又要使此事在该知道的人里无人不知。
匪首思索半分,决定看下去。
果然,自艮卦高台处跃下一个身影。总有人先忍不住。
不报名号,不辩生死。
那条矫健身影在青年人面前二十步前,站定,伸手,引式。
今夜,天将泣血。
02
青年人没有说话。作为取代,器物之上的黑色帛布在他拨弄下垂落,悄无声息地滑向地板。繁杂束带依然被他牢牢拽在手里:他若不放手,便没有东西能从他掌中离开。
忽的一声燕啼,匪类来不及警戒、他们的神经就已经被那铮鸣划出缺口。
那是剑。那人,当然,是剑客。
剑鞘何时落地?无人知晓,但名剑已择时而栖。仿佛是觅巢的候鸟,皎月映照在那奇巧剑身之上,而满溢着皎白月光、几近透明的剑身已然归还至那清瘦剑客手中;狭长薄翼尽头不是鸟羽、是半块雕纹漆铜剑格与一对遒劲双手。剑客已然侧身站起,左手前握、几近剑锷,食指与拇指向上夹持严扣,左臂上支,意在用力,右手后扶、将离剑柄,无名指与小指深陷入掌,右臂微抬,意在操势。
一片凝固气氛中,只有匪类压抑紧绷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玉盘状的明月自窗外将剑客拥入怀里,惨白臂弯中剑的色泽是白的,而他的影是黑的。月色涤白了匪类的身姿,唯有剑客一人藏身月色不遭其严厉督视——有人于此时不合时宜的突发奇想,剑客会不会是明月之子,否则为何只有他受那万古长明的青睐?
剑客面前的黑衣人略一弓腰,行了礼数。下一刻,地板上只留一个脚印。
甚快!
来人先隐兵器于掌,疾踏数尺、跃步如风,而后只脚蹬在墙上,接着便是扭身飞跃、去若惊雷,单听一声暴喝,双手已扑面而至——赫然翻开,内中竟是两柄峨眉小刺、疾奔剑客面门而去,紧是双目直入、一残二死之招!
匪首嘴角暗暗一挑,贺登门这一手绝技怕是藏了不知多久,但身法之快,已让人知晓其身份。
当然,身份是无意义的——今天之后,只要没人在此地报上自己的名头,那大家便都当从未有过这天。
又是一声燕啼。前个念头还未从匪首脑海中消失,映入眼帘的景象就冲进他的脑仁——黑衣人已然歪瘫在剑客脚边。
——发生了什么,从此情此景自能推断。但匪首感到一丝讶异——想必众匪也是同样。因为这件事究竟如何发生,大家都没有看的很清。
剑客一振长锋,右手擒着剑柄柄尾,将剑刃缓指向左脚脚尖。
他抬了抬眼。
“下一个。”
照夜月眠铃啼燕子,初鸣一剑,威震华阳、陈楚、金河三关的翱天大蛟贺登门,死。
一声龙吟,一对弯刀舔过相互锋刃。一个戴面具的武人漫步上前。
又一个黑衣匪徒。只不过他那一席黑衣并未紧缠在身,相反,大袖长衣无不精贵松弛,甚至所戴面具的做工也是巧妙绝伦,少女面相呼之欲出。
金龙玉茹成。简直是生怕别人不知自己是谁的排场,匪首轻轻摇了摇头。
“请赐教了——”面具客双刀一扬。那一对华丽双刀,竟把月光也按下三分。
剑客皱了皱眉。
面具客步步压上前来,双刀却如潜龙藏身,连一丝震颤都没有。而面具客的呼吸也不分明——他似乎把自己的一切都舍了,但且留下一个不知该如何止住的前行身形。
五步之远时,面具客停了脚步。
半晌寂静。
“来了。”面具客开口,略显轻薄之意。
但他的右手刀不是这么说的。
那一条游龙饥饿难当,话音刚落就如凶涨数尺的海浪般涌向剑客,且不仅只是刚劲蕴含其中;金龙俯首昂脖,鬼魅般上下流窜,撕开薄云、环上断崖,难以捉摸,阴柔之处更凶险非常。
险。
“铛”的一响,潮浪、游龙、鬼魅,都尽数被击散在一尺之间。
剑客不知何时提了剑鞘,更以剑鞘反手击打在刀身,将那一刀勉强掀开。
“不错,但是——”
这是佯攻。那是双刀。
另一条龙没有任何偏斜婉转之意,仅是直直的、气吞江河湖海、势要食尽烈日一般,自面具客处疾驰入剑客胸怀,势无可当。
猛。
断身裂肉,如龙金刀。
但面具客仿佛听到剑客哼了一声。
左手的猛龙忽的沉下去,“呛啷”一声掉落在地。面具客看了看自己的左臂,一道血痕清晰可见。
他又看了看剑客。剑客右手剑不知在何时就已退至身后。
面具客想了想,自己一定是有看到。他看到剑客一瞬出剑,直刺自己的手臂,挑断了他的肌腱又轻易撤手,将自己的刀势卸去。但他确实不记得剑客怎样收了手——这刀理应破开他的胸膛,至少也能卸他一条臂膀。他望向剑客,剑客没在看他,而仅仅注视着他另一把刀。
“厉害。”
“你退下吧。”
面具客鞠了一躬,将另把刀也随手弃在地上,扭身走入阴影。
并不是不取性命。剑客既废了玉茹成的双手刀,金龙已算是死在这里。但玉茹成不会声张,他今晚从未来过什么摘星阁。也许他就将自此从江湖销声匿迹,而其原委,只有在场的人知道。
下一个会是谁?
这些匪类并不会停手。不因为这是共约之谋,而因为他们越是知道剑客强,就越是不会放过他。毕竟能与这剑客交手的机会,每过一人,便是下降一分。
如狼似虎,环伺于身。只是这剑客的能耐,确实有些超乎他们想象。
接着走上前来的,竟是两个人。
其中一个腰背略有些曲弓的黑衣人径直走近剑客——剑客没有任何反应,任凭那人扶了贺登门的尸体撇至一旁。那黑衣人将两把金刀也拾掇了,顺手扔向远处,就像抛掷两握垃圾。结束手头事情,那人便退了回去。
面前两人在等。
剑客抿了抿嘴:“我认识你们两个。”
“不,你不认识。”另个一直没有动的黑衣人开口了,嗓音很是沙哑。
剑客想了一想,抬起了剑。
“那就不认识。”
两柄长刀自那两人手中一左一右弹出。薄窄锋刃,无光无纹。
哪怕是离它们有段距离,匪首都感受的到两把刀里蕴含着的凄厉锐气。
——蚁地双天。
没有一点预兆,三柄名锋各自动了起来,在空气中划出无形痕迹。
很快。太快了。快到与其用言语描述、用思索去拆析,不如仅仅用感知去揣摩。
从不碰撞,从未相击,只是在半空中寻机而动,每一次变换位置都是找准一击毙命的时机。这三人确实皆臻化境,不过那柄月剑独对双刀,竟丝毫不落下风。
三刃齐舞,难见春秋。恰似无数世界里纷乱又连绵不断的兵戈伤丧,虽残忍可怖,却又绽放的绚丽非常。月、夜、刀、剑,遍数世间万象,找不到一个人字,不知该说是幸事、抑或只是难以挽回的无言悲剧。星汉改位、江海易形、如梦似痛、唯刀剑铮鸣于古月今夜。
刀剑之事,必须谈一个死字吗?
而那灿烂交锋,也在一声微弱燕啼中戛然而止。
一个黑衣人手捂喉咙,跌退几步,向后重重倒下。另一个黑衣人的刀则飞速擦过剑客的肩膀、划出一道深痕。鲜血霎的流出,顷刻染红剑客白袖。
还活着的黑衣人静抚着身上的伤口。腰间,胸口,臂膀各一处。他一抬肩膀,将左手刀归至右手,直指三步外的剑客,以尖利声调说道:“无妨,再来。”
剑客看了看对方的刀,又看了看自己的剑。他倒退一步,重又摆出初拔剑的那个架势。
“再来。”
随着月色名锋穿胸而过,黑衣人痛咳几声,想要抬起手——似乎是想拍剑客的肩——但没能做到。那只手就顺着剑客衣袖耷拉下去。他没有戴黑色手套。
那是一只枯老干瘪的手。
剑客以臂膀支住黑衣人的尸体,细细地把剑抽出,又轻轻将黑衣人摊放在地板上。
鲜血顺着地板的缝隙,流的到处都是。
03
霜心顾宁清,北海独掌苏葛蘅,千城空镜云知味,半字武昕莲,两把剑,数个匪首都看不出来路的不世出的高手,甚至还有四人合式——却尽皆倒在剑客的剑下。
而剑客也已是满身疮痍。没有一处是致命伤——他全都避过了。但他身上已有一十四处创口,血流不止,几将白素衣裳染成朱红恶色。
那剑却锋利如初,将月光映在众匪眼里,酷似无言哂笑。
天下无敌。
一个苗条身影几步跨至剑客身前。
剑客已经坐下——当然,是不得已。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已经很累,疲劳与伤痛正伺机压垮他,将他的性命双手奉上。
他一手端着酒杯,小小的抿了一口:“我知道是车轮战,但可否让我歇息一小会儿呢?不如说,我若是在此一抹自己脖颈,只怕虽然了了你们心愿,却也很煞风景不是?”
他在看剑。也许他没在看剑,他只是不想看剑以外的任何东西。
有些意外,却并不完全出乎匪首意料。
“剑客,我该怎么称呼您?”
藏在那些黑衣下的,终是武者之心。
匪首看了看那人的武器,一对雌雄海日戈——虎狼相吞史倾云。他不是要趁人之危,他肯站出来,不因为他识得或是识不得周遭同谋的武器,而是因他那颗武心再没法被阴冷杀伐遮蔽;他肯站出来,也意味着他宁可承担后果——所有黑衣匪类都知道他报上姓名,若无人再踏前与他同列,他便是今夜首谋;不日有谁追责此事,他便首当其冲、难辞万死。
但他肯因尊敬背上屈辱,是为他能以本来面貌一会剑客而感到光荣。
“我,山阴史倾云。当下之事,我不能多言,但尚愿问剑客您姓名。这样我活能祀你于心,死能安眠于土。”
铿锵一声,又一凶徒自兑卦处大迈一步,一杆金灯七角大铜锤“喀嚓”直击在地,木屑飞溅;明月光中一个大汉解下了骇人面具,露出那凶神恶煞、发青双唇不断抽搐着的圆扁面孔,显而是被人得先、又不甘落于人后的怨怒表情。他声若洪钟,每字每下都撞打在整个厅堂中沉寂的空气上,直震的某几匪胸闷不已:“本人郑力堪,出身无乐集,人称一响定太原,不甘藏身苟且会英杰,故同愿知晓英雄名姓!”
匪首记了那两人名号相貌,交臂以待。果不其然,又有几人携兵器上前,天工斧钱无盼,半笔乌莲林潇雨,断刀雪周偌定——还活着的人里竟有过半愿于此显露声名。
甚至还有剑门的人。江东仙白朴真,倒提着那把星纹母靳剑,于剑客面前席地而坐,静静的侯着,似乎是现在想要取剑客性命的人,都要先过他这关。
明明是敌人。明明是受害者。明明是尔虞我诈、各个包藏祸心的狠毒杀计,却被面前皎洁的剑客染成孤月异色。
在场的人都知道剑客得死。但现在他们有的人暗自希望,若是这剑客能活过自己的手心该多好,又有的人默默摇头,就算剑客死了,这折他威名、埋葬他于今夜的恶计也已宣告失败。
但至少,他们都希望知道剑客的名字。
不只是剑。不只是那把寒光奕奕、能照夜月、能眠响铃、能鸣燕啼的照夜月眠铃啼燕子剑的名号,他们想知道剑客的名字。一半是想将那名字永远掩藏,一半是想让那名字永世流传。这是规矩,他们因剑客不守规矩而要诛他,现在却又希冀剑客哪怕能欣然受一刻之方圆。
但这剑客并不是那种人。
他只是笑,而后以同样阴冷的口气说道:“今日至此的,只怕再怎么洗刷,都不过是些阴险鼠辈,你们不配知我姓名。来吧,下一个。”
无名,无匹,无敌。
他们哑口无言。不说自业自得,他们若是不来此地,便没有与剑客交手的机会,但正因来了此地,又永失了与他结交的机会。于剑客眼里,现在他们尽是些鼠辈庸人,这念头将随他一起入土。
04
那是把逆锋隼翅诡刃,那是个四肢修长、不发出任何声响的人。
匪首想不起他的名号,但记得他的能为和事迹。
剑客无力移开新添的几具尸首,只得向前拖行数步,寻了一块狭小空地。
无声匪徒扶了扶手中武器。
剑客捏了捏掌间名锋。
而下一刻,匪徒便伏低身子,自脚踝高度扑向剑客。
剑客一跃而起,以手拍桌,一剑下劈,直取匪徒脖颈。
匪徒陡然逆身,腾翻而起,短刀上扬,撕向剑客小腹。
剑客一指忽立,向身推力,侧向坠下,勉力提臂,反手刺向匪徒肋部。
匪徒翩然后仰,左手武器抛向右手,借势左手下摆,右手纵劈而来。
剑客徐然收剑,任由诡兵划过手臂,留下深深血口,却又左手接了右手所弃月剑,一攻匪徒左眼。
匪徒单掌一碰,右手利刃再度变相,以低击高,疾登剑客右肩,图谋顺势斩开剑客身体。
剑客硬用右肩接伤,却更向前一步,吸了诡刃入骨。
一剑入心间。
匪徒倒下了。
剑客踉踉跄跄,后退数步,跌坐在椅子上。
一刻。
两刻。
数刻过去了,剑客再没动过。他只是一直擒着手中利剑,没有落地。
死了。
有人发出一声长叹。
不知悲喜。
这剑客本该无名无姓的死去,因他那愚蠢高傲,就连剑门都不会将那剑法再传——何况剑门根本求不来那绝世妙剑。
而今,却是尸横遍野、颜面尽失之役。幸而他终归还是死了。
“他死都不肯再看我一眼。也罢…”
一声裂帛錚响,匪首侧过头去,见那琴姬伏在琴上,琴上六弦皆断。浑浊黑血自她嘴角滴落,应是服毒自尽,追随那自己又恨之入骨又割舍不得的人去了。
——也好,省去找人易命或是杀她的功夫。将这两人与这楼一把火焚烧殆尽,其他尸首各自掩埋,表面看作因情殉死,内里使得黑道先一背黑锅,洗去在场白、剑所行之事,各自将道上死者死讯按压下去,便算暂了此事。只不过是后果比想象的更严重罢了。
如此想着,他跨过一具具尸体,径直走向剑客尸首,小心翼翼的掰开剑客僵握剑柄的手指,缓擒住那一柄剑,尽量不让鲜血沾上自己的身子。
照夜月眠铃啼燕子。
——如此名锋……
他信手一挥,以便反柄入鞘。
却只听“喀锵”一声——此般神兵竟断作数截,坠落在地时更摔作碎片。
满堂月光尽裂。
还活着的数人闻声睹景,无不瞠目结舌。
05
一厅讶异寂静包围下,匪首不由得望向手中的剑柄。细薄断口提醒着自己——没错,仅仅——也许是——不称职的一挥,光风压就将这剑身击断。没有什么神灵交感、易主而殁的说法,只因这剑并不是自己能驾驭的。不如问,这剑除了已死的剑客,又有谁能操使的了?
想来也是。匪首略一思索,剑客未曾用这名锋硬格兵器,而仅仅以利刃刺体、掠身、杀人。
他为什么要用这么脆弱的一把剑?是因为这剑在他手里,会比其他铁器在他手里更强?抑或是,他宁用这剑来昭显自己的剑术是何等高明吗?
也许就和他明知是诈也要赴会一样。也许就和他明明可以身居高位而宁沉浮江海一样。也许就和他不沾黑白、连剑门都不屑一顾一样。
原来是这么莫名的一把剑。原来是这么愚蠢自负的一位剑客。
——可能只是一瞬间里,匪首竟觉得一切都无关紧要,这剑客是否是已灭晋国的皇子、当朝北国公是不是剑客胞弟、这次二三非非所托是否出自北国公之手——这背后是何种隐情,已然随着剑客的死悄无声息的遗落。白道因他不肯同流合污,又刚直不阿特立独行,坏其生意而遣人杀他;剑门因他不受约束,不愿传剑又不屑臣服,但竟派不出一个定能胜过他的剑士而暗中参与这场围杀;倒是黑道,来会这月剑的,除了事业所需、须得除此义士之外,各个都是仰慕他名声与武艺而来,可与绝代剑士过招又不与剑门瓜葛,即使是死也瞑目。就凭这点,白剑二路,此时此刻较黑道还下流。
但他还是赢了。这江湖容不下他,怕他是已经知道。他便乘了这个局的风,反设计了所有人,竟使整个江湖丑态毕露——三路难得共事,竟是谋划这般勾当!让白道暗行龌龊、黑道颔首默立、剑门无地自容,诱使这武林中最负盛名的多少人隐姓埋名来取他性命,杀了多少自诩高明的名手,又让多少人甘愿豁出后路、印他姓名于心,本来就是大胜。然而至为可叹之处,是他那一招、一式、一念、一命,最后更用这照夜月眠铃啼燕子剑嘲笑了所有人。是的,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他自愿来到此处、又自愿葬身此处。
原来如此。他如此从容、自开始便对自己的下场如此不屑一顾…原来如此…!
这局,剑客虽死,天下竟还输了。匪首自窗户望向夜空,复又回头环顾众多藏身阴影中的匪类。这又与方才相反,现在唯有剑客一人的尸体是明亮的,月色使那身白的更洁净、血的鲜红更扎眼,而其他人都不过是些墨色陪衬。
这是之后成为无乐集魑首的司徒龙寿第一次对天命之词心生疑虑。
可能只是因为已至后半夜,月将落了。
也可能是……皓白银光,终归只青睐剑客一人。这万古明月,究竟是害了他,还是成就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