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是一面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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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烟云深处
在《水浒》中，林冲是活得最气闷的一个。
无论是被高俅一路陷害，还是上梁山时被王伦刁难，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高俅离开而不能报仇，甚至到最后风瘫病死六合寺，都可以看到林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人物。在他的身上，很少有鲁智深、李逵那样快意人生、酣畅淋漓的状态。就连山神庙杀仇人也是被逼的走投无路，梁山泊火并王伦也是满腔的悲愤色彩。他从头忍到尾，活得窝囊憋气。实在有点对不起天雄星这个称谓。那么施耐庵到底为什么要塑造这样一个让人心塞心痛的角色呢？
你肯定会说，这很简单啊，官逼民反吗，林冲是最能体现“逼上梁山”这个主题的。是的，这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我但更觉得，施耐庵也想通过林冲这个曾混在最高权力机关的一个职员，给我们全方位地展示宋朝自上而下的社会状态。林冲就像是一面镜子，照出官场的黑暗，照出社会的污浊，也照出人心的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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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自上而下黑暗险恶，弥天大网死里逃生
林冲刚出场，还没有刚刚痛快地喊上一嗓子，命运就开始急转直下了：自己的娘子竟然被人调戏！对一个男人来说，绝对是一件忍无可忍之事，可林冲却忍了。因为调戏自己老婆的人是高衙内。高衙内何许人也？当朝太尉的养子。而林冲就在高太尉的手下挣饭碗，所以那扬起来打人的手自先软了。林冲给鲁智深解释：“原来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时间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说得也很有道理，他认为如果高衙内知道那是自己老婆，就不会发生这事，更重要的是，高俅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不能轻易得罪。
可高俅却要轻易得罪林冲。他和陆虞侯、富安定下奸计，要陷害林冲，置他于死地。一个国家最高军事长官，为了自己的养子霸占下属的老婆，竟然和走狗商量如何陷害下属，致人死地，真是岂有此理！读到这里，我们就不得不质疑？一个国家的高级干部，素质品行怎么如此低下？心肠怎么如此歹毒？那这个所谓的高太尉到底是怎样爬到了国家权力机关的上层，做到国防部长这么一个重要的官职呢？
《水浒》的第二回，施耐庵就先从高俅发迹写起。说那高俅就是一个帮闲的浮浪破落户子弟，“自小不成家业，只好刺枪使棒，最是踢得好脚气毬。这人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亦胡乱学诗书词赋；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只在东京城里城外帮闲。”帮闲，就是帮助有钱人消遣玩乐。他曾帮王员外儿子玩乐使钱被告到开封府，后被开赌场的柳世权收留，大赦后经步步推荐，进了驸马府，又碰上端王，更是投了端王的缘法，留在了身边。
那端王又是怎样的一个人，竟会喜欢市民讨厌、别人不敢收留又不敢得罪的一个无赖呢？书中是这样介绍的：“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现掌东驾，排号九大王，是个聪明俊俏人物。这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即如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踢球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如此一看，这不分明又一个高俅么？甚至比高俅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少说了一句“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但从他对高俅的喜爱和重用上，可以看出，端王，也就是后来的宋徽宗，至少是一个无“德”之人，后来他能让高俅这样一个帮闲之人做太尉，掌管国家军事大权，说明他更是一个昏聩之人。一个国家最高层的权力，被无德无信的市井无赖所把持，可以说，这个国家从上层就已经腐烂了。
这样看来，高俅虽为国防部长，但他能做出罔顾法纪、草菅人命之事，也就见怪不怪了。 终于，林冲在高俅的设计之下误入白虎节堂，高俅一口咬定他要行刺自己，立判死刑，后为掩人耳目，交与开封府。
那开封府的府尹怎么样呢？他能否秉公执法、主持公道呢？看看滕府尹怎么说：“他做下这般罪，高太尉批仰定罪，定要问他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杀害本官，怎周全得他？”看看这话，孙定说得真对：“这南衙开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 “谁不知高太尉当权倚势豪强。更兼他府里无般不做，但有人小小触犯，便发来开封府，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却不是他家官府！”如此看来，滕府尹也只是高俅的帮凶罢了。可见官官相护，蛇鼠一窝，官场自上而下，一片乌烟瘴气，想通过正常的司法程序澄清冤案根本不可能。林冲这件事，滕府尹原本也是要判死罪的，在孙定的言语相激下，终于去太尉府再三禀说，改判刺配沧州。
上梁不正下梁歪。林冲一路走来，两个差拨奉高俅之命，差点在野猪林杀了他。虽说是受人指使，但也说明这两人是不分是非、没有人性之人，为了钱财和逢迎上司，这种伤天害理之事说干就干。
来到沧州，遇到的管营、差拨，送银子前是“贼配军“”贱骨头” ，银子已送上，立刻变为“好男子”“不是等闲之人”，一百杀威棒也免了，还得了个看守天王堂的好差事。等陆谦富安带着高俅的口信一到，管营牢头又和他们沆瀣一气，共同陷害林冲，真是不仁不义丧尽天良之人。
可以说，林冲这个案子，曝光了整个官场。高高在上的国防部长，为百姓父母官的开封府尹，监狱的最高长官，乃自小小的虞侯、差拨、牢头等，所有这些代表国家权利的公职人员，没有一个人的心里装着国家，装着法度，装着正义，装着良知。在他们的眼里，只有个人利益。为了个人的利益，他们互相包庇，狼狈为奸，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特别是火烧草料场，为了置林冲于死地，竟然放火烧毁国家军事物资，简直是丧心病狂。想想，就是为了霸占人家老婆这一不道德之事，杀人放火，无所不为，该是多么的匪夷所思。在老军、林冲眼中非比寻常无比重要的军事物资，在高俅、陆谦、管营等官员眼中，是何等的无足轻重。一个国家的官员都到了如此疯狂的程度，这个国家离灭亡还远吗？
而林冲，自始至终，都被一张天罗地网所笼罩，无论他走到那里，都逃不出这张弥天大网。一个小民，在这样的一个社会中，生存何其艰难。被逼无奈，只有拼力撕开大网，走一条异路。成为朝廷的反叛者，政府的对立面，不为社会一般人所接纳的绿林草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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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万马齐喑世道黑暗人心冷漠
宋朝的官场一片污浊阴暗，那市井百姓又是怎样的情形呢？
岳王庙前，林冲的妻子被高衙内调戏，只有闲看围观的人众，没有仗义出手的义士。当林冲赶来举起拳头时，周围一片劝说声。作为当事者的林冲，惧于高太尉的权势，竟然把这口气咽下去了。想那鲁智深，金翠莲和他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他送钱救人，惩治恶霸，三拳打死镇关西。他俩最大的不同，是鲁智深的是非分明嫉恶如仇，而林冲，考虑更多的是上司的权势和自己的饭碗，而漠视了这件恶事。然而，你的饭碗攥在别人手里，岂是你想保就能保得住的？
果然，富安、陆谦等人要设计陷害林冲。其中有一个人很重要，那就是陆谦。他本来是林冲的发小，自幼交好的朋友，林冲对他极其信任，喝酒时净说些掏心窝子的话。但陆谦这个卑鄙小人，为了讨好高衙内，竟然一点不顾朋友的交情，亲自参与陷害，这阴冷人心，怎让人防备得了？所以林冲再次上当，妻子又遭高衙内调戏。
当林冲跟着锦儿来到陆谦家，听得里面的争执声，竟站在胡梯上叫道：“大嫂，开门。”按正常的思维，此处林冲应该是一脚踹开门，对高衙内一顿拳打脚踢，狠狠教训才是。换做鲁智深，那绝对没有高衙内的生路。可林冲呢？一声开门，专门给高衙内留出逃跑的时间！可见，林冲还是手软，不敢打高衙内！真是岂有此理！高衙内明知就里却依然故我，根本就没有把你林冲放到眼里，只要你在这里，只要你老婆活着，他就会来找这个麻烦。你今天放过他，他还不愿放过你呢！
林冲为什么再次放了高衙内？从根本上说，还是惧于权势和贪恋官职。对高太尉的畏惧，让林冲一下子缩小了，他低到了尘埃里，忍受着满脸的污秽和耻辱。高衙内跑了，林冲把陆谦的家打了个粉碎。换了对象，林冲又长高了，像个豹子头，怒发冲冠。求其本，只能是林冲装腔作势、欺人骗己罢了。自己的老婆被调戏了，能无动于衷吗？于人于己都说不过去嘛，不发作一下怎么能行？再说他对陆谦确实气大，发泄发泄也是正常。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
当林冲带着自己的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邻居两边都闭了门”。看到这一句，有没有觉得特别的心凉？这个社会是如此的冷漠，人人自危，人人自保。面对奸人行恶，默然无声，一片冷寂。不知道林冲一行三人走在这空旷冷寂的街道上，是个什么心情？
在波士顿的犹太人死难纪念碑前有这么一段话:当纳粹来抓共产党人时，我保持沉默，因为我不是共产党人；当他们来抓犹太人时，我保持沉默，因为我不是犹太人；当他们来抓贸易工会主义者时，我保持沉默，因为我不是贸易工会主义者；当他们来抓天主教徒时，我保持沉默，因为我是新教徒；当他们来抓我时，已无人替我说话了。
这就是一个社会万马齐喑时的可怕后果，林冲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中。
而人心的丑恶更是让人无法预料。
除陆谦外，还有一个人，也让人吃惊。高俅家的老都管，听陆谦和富安说要想衙内病好，就得害了林冲性命，老都管当时就道：“这个容易，老汉今晚便禀太尉得知。”为一件下流之事要害人性命，在这些人看来是多么理所当然，高俅府内的一个管家，都竟然腹黑到如此程度，真是让人心惊！
林冲被刺配沧州，临行前他的岳父张教头相送，让他放心前去，家里他帮忙照看。而林冲却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休妻！表面原因是自己此去生死不保，娘子年少，恐误了青春，也恐日后两下相误。如遇好头脑，自行改嫁！
这一纸休书，让我对林冲的一点好感也荡然无存！如果说以前觉得林冲懦弱，到这里，更觉他根本就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好男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连个家都撑不起来，空负了你八十万禁军教头的名号！那一身的好武艺，就不说去卫国，至少应该可以保家吧。但现在，别人欺负到头上，你一让再让，最后竟然要拱手送人！你让她如遇好头脑任从改嫁，哪里能有好头脑？高衙内看上的人，谁家敢要？你这分明是告诉高衙内，她现在不是我的妻子了，与我无关了，你想娶走就娶走吧，既与我无关，你就放过我吧！
好个“恐日后两下相误”，你哪里是怕耽误妻子，分明就是怕妻子耽误了自己吧，怕因为一个女子断送了自己的前程，怕将来回来面对一个失贞的娘子！一个男人，如果没有丝毫的担当，最终，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林冲的问题，就是自私。把自己的功名看得太重，他就越发畏惧权贵，越发不敢得罪权贵，甚至不自觉地想去靠近权贵。自己的妻子两次被调戏，林冲和鲁智深一连几天喝酒谈话，竟把这事放慢了！
为什么会放慢？这说明，不管他当时有多愤怒，在潜意识里他还是想轻轻放过算了，彼此能相安无事就是最好。因为自己受制于人，所以哪怕吃些辱、受点气也无所谓，只要保住自己的清平日子便好。正是这种善恶不明、得过且过的心思害了自己。因此在被装套买刀之后，还想着去和高太尉家的宝刀比一比。多么令人可悲可怜的心理！自己多次被人家陷害，竟无丝毫相恶之感，甚至还有逢迎之意，所以误入白虎堂也就顺理成章了。
但凡林冲不那么看重职位，有一点沸腾血性，高衙内两次非礼妻子，就会让他看清前路的凶险，也许就会想方设法寻找生路，保全家人。如果说鲁智深没有家眷无所顾忌，那教头王进也有老母，不也照样扔掉职位，三十六招走为上计了吗？也不至于最后落得家破人亡啊。但林冲却从来没有想过放下职位，写休书还注明“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冲”，可见他对这个职位多么看重。所以即便是在野猪林，林冲还在替要打死自己的差拨说话，他始终看不透人心，认不清世道。因此，他才会步步被人算计，一直被逼得走投无路。
林冲这个人太有代表性！他就是一面镜子，多少人往镜前一照，不都是这般模样吗？为了所谓的功名利禄，“忍”字当头，淡漠了是非，泯灭了血性。在“前途”的招牌下，他们逃避着该承担的责任，却还妄想有所成就。当麻烦找上门来，往往怨天尤人，不是恨自己生不逢时命途多舛，就是怨周围人给自己找麻烦添堵。岂不知，正是自私自利、责任感的缺失，才会给自己招致祸患。真正有担当的人，从源头就把麻烦解决了。比如鲁智深，该不该他管，他都把责任担到自己肩上，但他从来都没有麻烦，他不找你麻烦就不错了。
所以，林冲这一辈子也没有活出豹子头的威风来。高俅被捉上梁山，宋江跪拜款待，奉为上宾。面对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如果是李逵，早就挥舞板斧打将上去了，但林冲也只是怒目而视，欲要发作而已。此时的林冲，又受制于宋江而怀怒不得发，确实憋气！
招安后，林冲随宋江东征西战，北伐南讨，在战场上舍命厮杀，终于功成回转，走到杭州，却染病风瘫，半年之后就去世了。
作为一名勇士，没有战死沙场，却死于病患；渴望了一生的功名就要实现，却撒手西去无缘得到。施耐庵，对林冲也过于苛刻了！但也许，最残酷的才是最真实的，你无法接受也罢，但现实生活中的“林冲”式人生还真是不少！
不知道病在六合寺里的林冲，有没有顿悟自己的一生？如果重新来过，是不是也要像当时智深提着铁禅杖赶来帮忙厮杀时那样说：“你却怕他本管太尉，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倘若是，也不枉施耐庵将他安排在六合寺离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