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语
1
月光下的海水显得更加幽蓝，闪烁着粼粼的波光。一阵幽咽婉转的埙声传来，远处的海面传来一阵海浪声，转眼又归为平静。
沉浸在自己乐声中的焕没注意到海滩边上有一个美丽的少女躲在礁石后面静静地望着他。随着埙声从婉转转向呜咽，少女洁白的脸庞上滑下一滴泪珠，落到海面上凝结成幽蓝色的珠光。
“公子，”仆人从沙滩那头跑过来，边跑边喊:“公子，大公子找你，让我来喊你回家。”
乐声猛地停了下来，礁石后的少女好像也受到了惊吓，飞快地游走了，消失在大海深处。
礁石背后的声响已经引起了焕的注意，他走过去，什么也没看到，只是附近的海面一圈圈涟漪荡开，证明有什么刚离开这里。他转身要走，却看到海面上有什么东西泛着幽蓝色的光芒沉下海面中。他伸出手把东西捞了出来，原来是一颗蓝色的珍珠。
他握着珍珠，什么也没说，跟着仆人回了家。
2
后来一连几天，焕都到海边去吹奏埙，每次回家的时候都能在那颗礁石后面发现一颗蓝色的珍珠，但除此之外别无所获。
焕就让仆人去打听这附近的海面可有什么神秘的生物，等仆人回来后告诉他自己的收获，他才大概知道了礁石后面藏的是什么。
原来在南海流传着一种传说，说是传说，是因为谁也没有真正见过。南海之中有鲛人，像鱼一样生活在深海里，他们能织一种十分美丽且不会被水打湿的布料。还有传闻说他们流出的眼泪会化成珍珠。
焕看着手中那几颗蓝色的珍珠，若有所思。他看着仆人又问道：“不是说有些鳏夫会娶鲛人为妻吗？怎么会从来没人见过鲛人呢？”
仆人弯了弯腰，陪笑着说:“小的也不知道，这南海郡的人都这么说。”
是夜，焕又来到了海边。这次他没有吹奏音乐，而是冲着那块礁石喊：“你不用躲了，我知道你是谁了。”
礁石后面没有任何动静，焕又说道：“我没有恶意，难得有人喜欢我的音乐，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
礁石后面缓缓走出一个有着美丽面容的少女，她穿着天蓝色的衣裳，衣裳也像珍珠一样泛着莹莹的珠光，十分好看。
焕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还以为礁石后面应该是鲛人，没想到是人类少女。
少女应该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低着头抿嘴一笑:“我们可以短暂地化为人形。”
“噢，噢，”焕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叫焕，你呢？”
“我叫阿珠。珍珠的珠。”阿珠笑着看他。
3
那以后几乎每天晚上焕都会去海边，每次他到海边的时候，阿珠都已经在礁石后面等着他了。
和阿珠认识之后焕才发现，原来阿珠的歌声十分美丽动人。每次他吹起那首曲子后，阿珠都会轻轻地唱和。
说起来也是缘分，这首曲子是他们家世代相传的一首曲子，名字就叫做《鲛人语》，怪不得阿珠格外喜欢些。
“对了，这是你的吗？”焕拿出了之前捡到的几颗珍珠。
阿珠看到这几颗珍珠，脸上露出了惊喜的样子：“原来在你这里，怪不得我怎么都找不到。”
接着她又略显为难地问他：“焕，你能不能把珍珠还给我，我们王…我们鲛人的珍珠是不能轻易给人类的。”
“嗯…让我想想，”焕拉长了语气，想跟阿珠开个玩笑，看到阿珠脸色浮出哀求的神色，他又马上心软了，直接说道:“好。”然后就把珍珠递给她。
“谢谢你，焕。”阿珠开心地说，又小心地把珍珠握在手里。
了却一件心事的阿珠跳到了水里，显出鲛人的模样，高兴地吟唱起美丽的歌谣，那是谁也听不懂的神秘语言，却像小鼓一样跟着节拍一下下地敲打在焕的心上。
焕就站在岸上，看着月光下的大海里美丽的身影，他从怀中掏出心爱的埙，放到嘴边，一阵婉转的乐声响起，和鲛人的歌声渐渐融合在一起，飘散向大海深处。
4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一天晚上，焕如往日一样来到海边，却发现阿珠并没有像以前一样高兴地从礁石后面跳出来喊他名字，而是背对着沙滩坐在礁石上，好像是月华染成一样美丽的天蓝色裙子依然散发着柔柔地珠光，却衬得少女的背影有几分忧伤。
“阿珠，你怎么了？”焕焦急地问。
阿珠转过身来，却没有往日的笑容，她用那充满忧伤的眼睛看着他，轻声说道：“焕，我以后可能不能经常来海滩了。”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焕不明白，就急急地追问。
阿珠又转过身去，望着天上的月亮，此时还不是月半，月亮拖着残损的身躯憔悴地挂在天上。她模糊地声音在海风中飘扬：“你们人类，又开始捕捉我们鲛人了。我们可能要回到深海去，来躲避你们人类带给我们的伤害。”
“那你还会回来吗？”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不可能改变，焕犹不死心地问。
“我也不知道，”阿珠望着他说:“如果你想见我的话，就在海边吹响那首《鲛人语》，我听到就会来见你。”
5
垂头丧气回到家里的焕，却听到仆人来禀报说父亲喊他去议事厅。
到了议事厅之后，焕罕见地发现几乎整个家族的人都聚在这里，父亲倪站在前面，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宣布。看到他来了，兄长朝他挥手，示意他站到自己身边来。
人到齐后，倪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然后倪开始讲话，声音里带着一种少见的欣喜:“我想现在南海郡大肆捕捉鲛人的情况大家也都见到了，是始皇有旨，诏令天下，凡能捕捉到鲛人王族的，罪人可以赦免其罪，平民则有封赏。”
看着下面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倪满意地笑了，然后话锋一转，语气低沉了起来:“自从焚书之祸后，我们从齐地迁来南海郡已有四年，连上任家主也死在南迁的路上。我觉得这次是我们家族的一个机会，只要我们抓住鲛人王族，就有机会恢复姓氏，重返齐地。”
想到阿珠跟他描述的鲛人妻离子散的惨状，焕首先提问：“始皇抓鲛人做什么？”
倪顿了顿，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始皇自然有他的用意，岂是我们能够干涉的。”
经过了一番激烈的讨论后，大家都同意了捕捉鲛人的建议，毕竟恢复姓氏重返齐地，不仅是上任家主的遗愿，更是他们整个家族的毕生梦想，原以为这个梦想的实现要几代人的努力才能做到，没想到眼前就有这样的好时机，大家当然乐意之至，毕竟南海虽好，却非我乡啊。
突然有个族人发出了疑问:“家主，那我们该怎么区分普通鲛人和王族鲛人呢？”
倪接过仆人递来的一卷竹简，打开说:“这张竹简上记载着关于鲛人的一些事情，上面说普通鲛人流出的眼泪所化成的珍珠皆为白色，而王族鲛人的眼泪所化的珍珠却是蓝色。还有，跟普通鲛人有所不同的是，王族鲛人可以短暂地化为人形，他们喜欢穿用月华和海水织成的衣裳，在夜晚的时候，衣裳上会泛着月华一样的光芒。”
听到这里，焕已经呆住了，他想起了总是穿着蓝色衣服的阿珠，还有他上次在海边捡到的蓝色珍珠。原来是这样，原来阿珠竟然是鲛人王族。
等到议事结束后，焕私下里问自己的仆人知不知道始皇为什么要捕捉鲛人王族，仆人瞄了瞄四周，悄声告诉他，是因为用王族鲛人熬制的油一旦点燃后可以万年不熄，始皇是希望他的陵墓能像秦朝基业一样千秋万代。
6
好不容易到了深夜，整个家族居住的地方都安静了下来，焕悄悄地从家里溜了出去。
他到了海边，又吹响了那首《鲛人语》。埙声响起，过了片刻，从远处的深海游来了一个美丽的鲛人。
焕看到这个鲛人，不由得欣喜:“阿珠，你还没走？”
“原是要走了的。”阿珠淡淡地说道，掩下了眼中的那一抹不舍。
“阿珠，你，”焕迟疑了一下，然后问道:“你是鲛人王族吗？”
阿珠脸上闪过一丝惊惶，接着她又点了点头:“是，我是。”
既然已经承认，其他的也就没什么不能说的了。阿珠还告诉了焕一些关于鲛人王族的其他事情。
原来鲛人王族就像上古的女娲和伏羲一样，是兄妹结合繁衍后代。据说从鲛人诞生之初，王族就只有一男一女两人，他们结合之后，也只会生下一男一女。为了保证王族血统的纯正，鲛人始祖就定下了鲛人王族只能兄妹结合的规矩，必须世世代代遵守，不然就会给鲛人族带来灾祸。
“那，你也是要遵守这个规定的吗？”焕的声音不知为何竟有一丝颤抖。
“是的，我也要遵守。”阿珠无奈地点了点头，又接着说:“鲛人族比大多数人类的生命略长一点，但七十多岁也就是极限了。所以我们一般都在十六岁的时候结合，因为始祖说这是女子生育的最好的年纪。”阿珠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再过几日就是我十六岁的生辰了。”
本来下定决心想说什么的焕，最后什么也没说。他换了个话题:“你还记得你有一次问我为什么人类都有姓氏，而我没有吗？”
阿珠点了点头，说“我知道，因为焕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呀。”
焕哭笑不得，只能无视她的话，又接着说：“其实我应该姓姜，我的家族是齐地的贵胄，但因为始皇统一六国之时，齐地是最后一个被统一的，所以始皇一直看我的家族不顺眼。后来始皇开始整治儒生，坑杀儒士，焚烧书籍，我的家族因为收藏了大量的所谓‘禁书’，被始皇得知后，始皇大怒，当然也有借题发挥的意思，他乘势剥夺了我们的姓氏，并把我们从齐地驱逐，流放到南海郡。”
说完，焕注视她的双眼，认真地说:“所以，其实我的姓名应该是姜焕，姜是齐地的姜。”
“姜…焕…”阿珠低低地重复了一遍。
“你一定要记住我的名字。”焕用力地说道。
“我一定会记住的，姜焕，姜焕。”阿珠又重复了一遍，脸色露出了笑容。
“前几天始皇下令让百姓捕捉鲛人王族，是为了，为了给自己制作长明灯。”焕看了阿珠一眼，还是说了出来。
“长明灯？”阿珠歪了歪头，“我们鲛人王族的上一代王族去世后，他们的遗体就会化成一滴神奇的蓝色液体，只要点燃就不会熄灭，全部都供奉在深海里的鲛人墓地里。你说的是这个吗？”
“应该是吧。我们家族为了恢复自己的姓氏，重返齐地，有人提出参与到捕捉鲛人王族的行动中来。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一个家族的兴衰与否，是靠自己的努力决定的，而不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用无辜的血肉堆积出自己的丰功伟绩。”
焕接着说:“从四年前开始，家人就告诉我一定要为家族复兴而努力，我自认从未懈怠，可我觉得不该以这样的方式来努力。”
焕握了阿珠的手，生平第一次也最后一次地握了阿珠的手，告诉她:“你走吧，回归深海，以后不要再到人类的世界来了。”
阿珠张了张口，刚想说话，眼角却已泛红。
7
“走？我看她今天是走不了了。”突然从暗处走出一个身影，接着从远处又有无数的火光缓缓靠近。
焕反应过来不对劲，马上挡在阿珠身前，低声跟她说：“不要怕，有我。”
“焕，我就说提到鲛人王族的时候你的脸色就不对，你果然认识鲛人王族。”走出来的是焕的父亲倪，原来他在议事厅的时候就察觉了焕的不对劲，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派人暗中盯着他。
他指着焕，痛心地说：“焕，你早知道鲛人王族的下落，却不报上来，你把你祖父的遗愿放在哪里？又把姜氏家族的复兴放在哪里？”
焕不服气地反驳:“祖父的遗愿是让我们通过自己以及后人的努力，复兴家族，可不是让我们伤天害理。”
“伤天害理？我这是替始皇效命！”倪怒斥道。
“始皇，你就知道始皇，我们姜氏的风骨你都不要了吗？”焕也生气了，他不明白自己父亲为什么甘心于给这个残暴的王朝卖命。
“焕，你别管，你给我让开，让我们抓住这个鲛人。”说着，倪脸上露出了激动的表情，他声音颤抖地大声说道:“快让开，我们姜氏的复兴就在眼前了。”
“我不让。”焕伸开双手，不让其他人接近阿珠。他又转过头飞快地跟阿珠说：“你快走，回你的深海去，以后再不要来了。”他停顿了一下，却显然不是羞涩的时候。他马上接着说:“我心悦你，阿珠。”
阿珠还没来得及回应，其他人便一起扑了上来，阿珠无奈，只好变回鲛人，游入大海，她依依不舍地看着焕，可那些人却一点点向她逼近。
突然另有一只鲛人游了出来，他拉着阿珠向深海游去，海面上只留下一滴从阿珠睫上滑落的银光，很快化成了蓝色的珍珠。
所有人都去追阿珠和另外一只鲛人，却又哪里追得上，大海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只留下一群人懊悔不已。而焕却趁着这个时候，将那颗珍珠捞起，紧紧地握在手中。所有人都回去了，他还一直站在海边望着深海的方向。
8
两千年后，山东某地的考古据点。
经过考古人员半年的努力，这座据说是汉代著名“仁将”姜焕的陵墓，终于得以重见天日。这一批的考古人员，将成为陵墓建成后的两千年来第一次踏进这里的人类。
抛开姜焕本身的价值不谈，这座陵墓真的让人大失所望，不像别的将相王侯，姜焕几乎什么陪葬品也没有。但打开他的陵寝后，考古人员们很快就疯狂了。虽然姜焕的陵寝也同样空荡荡的，但不同的是在角落里有一盏蓝色的长明灯在缓缓燃烧着，两千年了，这盏灯竟然还没熄灭，简直是奇迹。
考古人员们小心翼翼地谁也没有去碰那盏长明灯。他们转而去研究姜焕的棺椁，当他们推开棺椁的一刹那，简直大吃一惊，因为姜焕的面目依然栩栩如生，肌肤也没有什么萎缩，他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仿佛过一会儿他就会醒过来。
“咦，你们看他手里是什么东西？”一个考古人员指着姜焕紧握的右手说道。
考古人员小心地打开他的手掌，只见他手里躺着的却是一颗蓝色的珍珠。一个考古人员正要用镊子夹起那颗珍珠，正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吹进来了一阵风，墙角的那盏长明灯悄无声息地熄灭了，而姜焕的尸体连同着那颗珍珠，也快速地腐烂着，化成了一阵飞灰，消散在尘世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