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经典作品合集11》 周作人著
《周作人经典作品合集》之看云集 周作人著
《伟大的捕风》
255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256有时候我拿起张报纸来看,我眼里好像看见有许多鬼在两行字的夹缝中间爬着。
257无缘无故疑心同行的人是活鬼,或相信自己心里有小鬼,这不但是迷信之尤,简直是很有发疯的意思了。然而没有法子。只要稍能反省的朋友,对于世事略加省察,便会明白,现代中国上下的言行,都一行行地写在二十四史的鬼账簿上面。
258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此人生之所以为虚空的虚空也欤?
259话虽如此,对于虚空的唯一的办法其实还只有虚空之追迹,而对于狂妄与愚昧之察明乃是这虚无的世间第一有趣味的事,在这里我不得不和传道者的意见分歧了。
260虚空尽由他虚空,知道他是虚空,而又偏去追迹,去察明,那么这是很有意义的,这实在可以当得起说是伟大的捕风。
261人只是一根芦苇,世上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
《中年》
262我们乡间称三十六岁为本寿,这时候死了,虽不能说寿考,也就不是夭折。
263日本兼好法师曾说,“即使长命,在四十以内死了最为得体,”虽然未免性急一点,却也有几分道理。
264孔子曰,“四十而不惑。”
265譬如少年时代是浪漫的,中年是理智的时代,到了老年差不多可以说是待死堂的生活罢。然而中国凡事是颠倒错乱的,往往少年老成,摆出道学家超人志士的模样,中年以来重新来秋冬行春令,大讲其恋爱等等,这样地跟着青年跑,或者可以免于落伍之讥,实在犹如将昼作夜,“拽直照原”,只落得不见日光而见月亮,未始没有好些危险。
266我想最好还是顺其自然,六十过后虽不必急做寿衣,唯一只脚确已踏在坟里,亦无庸再去请斯坦那赫博士结扎生殖腺了,至于恋爱则在中年以前应该毕业,以后便可应用经验与理性去观察人情与物理,即使在市街战斗或示威运动的队伍里少了一个人,实在也有益无损,因为后起的青年自然会去补充
267我们少年时浪漫地崇拜好许多英雄,到了中年再一回顾,那些旧日的英雄,无论是道学家或超人志士,此时也都是老年中年了,差不多尽数地不是显出泥脸便即露出羊脚,给我们一个不客气的幻灭。
268这样说来,得体地活着这件事或者比得体地死要难得多,假如我们过了四十却还能平凡地生活,虽不见得怎么得体,也不至于怎样出丑,这实在要算是儌天之幸,不能不知所感谢了。
269呼铲曰铲,本无不当,听之可也。我想,我们与其伪善还不如真恶,真恶还是要负责任,冒危险。
《体罚》
270在十六世纪时曾这样说过:儿童被打的时候,他们和棍子亲吻
271在西洋有一个时候把儿童当作小魔鬼,种种的想设法克服他,中国则自古至今将人都作魔鬼看,不知闹到何时才肯罢休。
《吃菜》
《志摩纪念》
272但是,我们对于志摩之死所更觉得可惜的是人的损失。文学的损失是公的,公摊了时个人所受到的只是一份,人的损失却是私的,就是分担也总是人数不会太多而分量也就较重了。
273我们平常看书看杂志报章,第一感到不舒服的是那伟大的说诳,上自国家大事,下至社会琐闻,不是恬然地颠倒黑白,便是无诚意地弄笔头,其实大家也各自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自己未必相信,也未必望别人相信,只觉得非这样地说不可
《论居丧》
274丧主以为这是一个可怕的打击落在他自己和死者的身上,其实是相反,那死者不但是无可悲叹,或者倒是得了更好的境遇。丧家的感情实际上是全受着风俗习惯的指导。
《论八股文》
275八股文生于宋,至明而少长,至清而大成,实行散文的骈文化,结果造成一种比六朝的骈文还要圆熟的散文诗,真令人有观止之叹。而且破题的作法差不多就是灯谜,至于有些“无情搭”显然须应用诗钟的手法才能奏效
276做八股文的方法也纯粹是音乐的。它的第一步自然是认题,用做灯谜诗钟以及喜庆对联等法,检点应用的材料,随后是选谱,即选定合宜的套数,按谱填词,这是极重要的一点。
277这个很好的例可以证明八股是文义轻而声调重,做文的秘诀是熟记好些名家旧谱,临时照填,且填且歌,跟了上句的气势,下句的调子自然出来,把适宜的平仄字填上去,便可成为上好时文了。
《文学论译本序》
278我平常觉得读文学书好像喝茶,讲文学的原理则是茶的研究。
《修辞学序》
279加之文人学士多缺乏分析的头脑,所以中国没有文法,也没有名学,没有修辞学,也没有文学批评。
《英吉利谣俗序》
《蒙古故事集序》
《朝鲜童话集序》
280民间师徒传授的制度最能保存此类民族的艺术之精神,学子第一要销除其个性,渐自汩没于种性之中,一旦豁然贯通,便若有神凭依,点画刻镂,丹黄渲染,挥洒自如,如扶乩笔,虽出一手,而饫众心,盖其一笔一色之间实涵有千百年传统的力焉。
281歌谣故事在当作文学看之后,有不少的文学史的意义,因为正如英国麦加洛克主教所说,童话正是“小说之童年”,而歌谣也实在有些是诗的祖母,有些虽然也是诗的孙女。
282清末章太炎先生亡命日本东京,常为日本人书《孟子》一段曰,“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可以说是中国知识阶级对于日本的最普通的感想
283日本之于德意志可以说是有杀羿的意味,对于中国仿佛只是暴发人家子弟捣毁多年的饼师老铺,这里发卖的糖烧饼虽然也会吃坏了胃,养成疳积,但一方面得到的滋养原来也当不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