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的思念
文/鱼儿君
Z城是山沟沟里的一座小县城。
2001年，柳欣一家从村里撤到城里，柳芸和阿恒成为邻居。
01
“嘿，妖怪，看你往哪里跑，吃俺老孙一棒！”
阿恒杀气腾腾地拿着竹棍追赶逃窜的柳欣。
“啊，不玩啦！”柳欣一把丢掉手中的棍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呜…你欺负人，你每次都让我当白骨精…呜呜呜……”
阿恒无奈地看着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柳欣，唉，女孩子可真爱哭。
“行行行，那以后我当妖怪，你当孙悟空好不好。”
“哇——”柳欣哭的更起劲了“我又不是男孩子，你干嘛叫我当孙悟空！”
阿恒：“……”
最后可哄了半天终于给哄好了回家，天知道，他阿恒可真没欺负她啊。
他们的家住在江边，两家人都是同村的，比邻里更亲近一些。柳欣和阿恒格外要好，或者说是柳欣喜欢黏着啊恒。
“胖欣，你能不能不要老跟着我啊。”
此时正是小学，每天他们一起走路去上学和放学。那时候的柳欣确实很胖，一般女生的小裙子根本穿不下，就每天穿着大裤衩和卡通t恤，加上柳妈为了头发打理方便，给柳欣理了寸头，活脱脱就是一个假小子。
“阿恒，可是你妈和我妈说，你比我大几个月，你是哥，你就要带着我。”柳欣在后面奶声奶气的说。
江边的栈道是柳欣和阿恒回家了必经之路。江对面的山坡上，有铁轨，时不时会有火车经过。
“呜—— 哐当哐当……”
“哇，阿恒，火车耶！”
“嗯嗯，真的呢！”
火车对于幼小的他们而言总是能带来莫名的兴奋。
“阿恒，火车到底开往哪里啊？”
柳欣望着那长长的绿皮火车，从这边开到那边，不断蜿蜒。可是目之所及的远处全都是山，一个又一个的小山包，她真的不懂它要开往哪去。
“我也不知道。”阿恒顾作深沉的沉思了一会儿，“可能是远方吧。”
两个人就这样伫立在江边，直到看不到最后一节车厢的影。
“行了，别看了，回家吧。”阿恒很有当哥的自觉，提过柳欣的书包，两人又屁颠屁颠的回家了。
这样的场景几乎就是他们整个小学的常态。
02
小学毕业那天，柳欣和阿恒晚上偷偷约在天台见面。
阿恒和柳欣坐在顶楼的天台。这里很高，爸妈发现不了他们。
那天的月很清，像霜一样洒在地上，涤洗了白天的炎灼。
阿恒从他爸那里偷来了两瓶啤酒，阿恒说恭喜他们毕业当然要喝酒了。
阿恒打开了啤酒瓶，“来，干杯！”
柳欣：“咦，真苦。”
阿恒：“酒就是这样的。”
柳欣：“阿恒，你有理想吗，长大后你想当什么？”
阿恒：“我想当个魔法师。哈利波特你知道吗？”
柳欣：“呃，不知道。”
阿恒：“就知道和你说了你也不明白。那你想当什么，你想胖成猪是不是，哈哈！”
柳欣：“才不是呢，我想当一名画家”
“呜——哐当哐当……”
听到对面江坡上的火车驶过的声音，柳欣突然想到阿恒之前说的话，不禁有些憧憬，
柳欣：“阿恒，远方到底多远啊”
阿恒：“语文老师说远方就是梦想到达的地方”
柳欣：“哇，好像很不错耶。那阿恒到时候我们一起坐绿皮火车去好不好”
阿恒：“好”。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苦涩的啤酒也一口一口喝掉。
清风吹拂过两人有点发烫的脸颊，耳边有清晰的蝉鸣，空气中甚至能闻到草的芬香。
柳欣许是醉了回到家倒头就睡，她不知道阿恒偷酒被发现了，一回家就被他爹揍了一顿。
初中的生活对于柳欣来说没有什么变化。不过是他们换了一条上学放学的路，并且考虑到路途，家里给他们都买了自行车。有一段路确实比较黑，不过还好有阿恒在。
每次晚自习阿恒总是能比她早到车棚牵车，然后在路口等她，有时候还能递给她瓶饮料。他们边推着车边喝完饮料，才骑车回家。
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阿恒的身高拔高了不少，讲话有明显的变声。而柳欣却也在不知不觉中瘦了下来，窈窕了许多。所以现在阿恒再叫“胖欣”的时候柳欣是不服气的，大战几回合之后，阿恒依然死不悔改。
柳欣的头发已经长的能绑成一束高高的马尾，阿恒觉得很好看。
班级里有想追柳欣的男生，但都以为阿恒是柳欣的男朋友，柳欣从不解释。
每天他们都踏着自行车，一起上学放学，日子，在嬉笑打闹中一点点被踩掉。
03
离别来的是那样快。2007年，阿恒先去了远方。
柳欣原以为阿恒会和她考上同一个高中，然后重复以前的日子。
谁知道阿恒中考发挥失利，阿恒要去别的地方读中专了。
“阿恒，我对你太失望了。”
整个暑假柳欣都不怎么愿意见阿恒。
终于，离别的那一天。
柳欣一家和阿恒爸妈送阿恒到车站。阿恒的父亲沉着脸，阿恒的妈眼眶还是红的。
柳欣一直低着头，她怕有人看到，她的眼眶也是红的。
“胖欣，你过来，我和你说几句话”
阿恒的声音压抑的嘶哑，柳欣抬头看阿恒，那从小看到大的眉目，眼眶更红了。
“你干嘛，胖欣你别哭啊。爸妈都在这，回头又说我欺负你了。别哭啊。我和你说，以后你回家不安全的话叫叔叔去接你，你爸没空的话就叫我爸。还有，班级里的男生没几个是好东西，你要小心点……”
中间阿恒老妈子似的说了一大通，柳欣都没听进去，眼泪不争气的要掉。
“胖欣，我走了。”
听到这一句的柳欣好像终于回过神来，一双水汪汪的眼看着阿恒，把手里一直提着的袋子交给阿恒。
“阿恒，照顾好自己。”
目送阿恒上了火车，和他挥手告别。回去的路上，柳妈已然看出女儿的不对劲。
“咳咳，柳欣我和你说啊，阿恒走了我们也很难过。但是你知道你现在还小，你以后还会交到很多朋友。未来还会有很多更厉害人等你去认识，阿恒他以后也就是个修车的了……”
柳欣没心情听进去她妈在说什么。
她在想阿恒走了。明明说好的一起上绿皮火车，阿恒，你这个混蛋，你这个骗子。
车上，阿恒打开柳欣的袋子，是一条围巾。现在是夏天，他不知道围巾是柳欣早在冬天就织好了，只是不小心被她妈发现了，所以圣诞节那天没敢送。
阿恒看着那条有点笨拙，有几个地方还勾错了的围巾，有点想笑。他小心翼翼折叠，再小心翼翼放回袋子。
耳边是“哐当哐当……”的声音。这是阿恒第一次坐火车。在这样的小县城对于他们普通家庭而言，平时是不会有机会出去的。
他原本以为高考毕业以后能和柳欣一起上大学，一起坐绿皮火车，一起去远方。
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04
那时候他们没有手机，但阿恒会给她写信。
和她说他坐火车的感觉，他的学校，外面的世界有多大，而他又遇到了什么人。每次看完柳欣都是会心一笑，提笔给他回信。
柳欣也经常会一个人去江边的栈道走走。等绿皮火车经过，就是它载走了阿恒。听那笨重的哐当声，数数有几节车厢。最后盯着火车渐渐缩小消失的那个地方，阿恒，远方怎么样，有你心仪的魔法学院吗？会不会有一天你骑着扫帚归来。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阿恒再没有来信。
柳欣决定给阿恒写一封：
阿恒，你知道吗，听说铁路局发布了铁路路线的调整，Z城的铁路基本是无用了，新建设了动车，所以绿皮火车可能要下岗了。现在的同学基本人人一个手机，可怜我连按键机都还没有用过瘾呢。阿恒，现在写信的人好少，邮筒拆除了不少，我想邮局是不是要倒闭了，我这是瞎操什么心呢！
阿恒，我真心觉得不知道从何时起，时间好像跑起来了，世界变化的有些快。阿恒你也变了吗？
阿恒，你怎么不给我写信了呀，这次记得回信哦。
投出去的信像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动静。
失眠的夜，柳欣就偷偷跑到天台去晒月光。吹带有草香的风，听半夜的蝉鸣，和偶尔有火车驶过的哐当声。
阿恒出去的头两年都没有回来过。如果不是柳欣还能从阿恒爸妈那打听到一点消息，她会真的以为阿恒死了。
05
三年后，阿恒回来了。
彼时，柳欣已经高考完。
“柳欣。”
这是阿恒在叫她？她一时还有点不适应。
“阿恒，她是？”
阿恒拉出藏在他身后的女孩，“哦，我女朋友，比较害羞哈。”
柳欣的心忽然紧了一下，有点酸，有点疼。和阿恒女朋友寒暄了一下，就躲回了自己的房间。
阿恒这次来拜访，真心不是来找柳欣的。柳欣透着门缝，看着西装革履和她爸坐在客厅泡茶的阿恒，他的下巴冒出了不少青茬，举手投足间隐隐透着男人的成熟，再看一眼他身边乖乖坐着的人，柳欣想回来的是不是假的阿恒，她的阿恒不会这么像个大人。
阿恒回来的这些天除了和柳欣客套过几句话再无其他。他们变得好生疏。阿恒变了，他好像对从前的事一概不咎，只有柳欣一个人还在斤斤计较着过去。
柳欣很想和他说说话，问问他这几年如何，问问他怎么认识的他女朋友，可是总是开不了口，如鲠在喉。
阿恒似乎很忙，没回来多久，又离开了。而柳欣没有去送别。
那夜，柳欣流着泪水，用橡皮擦去了第一志愿，C城的大学，阿恒的城市。
2010年，柳欣提着行李在车站和父母告别。她去了A城，去一座遥远的北方城市上大学。
走的时候动车已经开通，她没坐绿皮火车。
阿恒，我也走了。
06
那天回C城以后，阿恒就迫不及待和他“女朋友”分手了。
这次回去，从柳欣父亲口中知道，柳欣考了挺高的分数，能上个不错的大学，他就放心了。柳欣和他不一样，柳欣还有她美好的未来。
阿恒没告诉柳欣的是，远方的世界太大，也太复杂。一开始阿恒也以为自己上了一所还不错的中专，可是很快就发现那是一所野鸡学校，学校卷款而去，学生抗议，一片混乱，不了了之。读这个学校，已经让父母交了好大一笔学费，阿恒不敢和家里说。那以后的阿恒就开始了独自闯荡。所以，后来柳欣的信他也没有收到。
这次带女朋友回来也是为了让柳欣的妈放心。那天他才到校，她妈就打电话给他“慰问”过了。可以理解，对于小地方的人而言，没有什么多元发发展观，学历就是一切。入社会几年的阿恒更深刻感受到，事实也是如此。
其实柳欣走的那天，阿恒偷偷回来了。他本想去送她，只是，他不敢。他怕多走一步，就会克制不住。他就站在远远的地方，看她过安检，看她挥手告别，看她在风中摇荡的马尾，颇有几分绝然的背影。
柳欣，你要幸福啊。
07
所有人都以为柳欣一人潇洒去了A城，但其实她还带走了那几封阿恒的信。
A城的生活，柳欣也渐渐适应了。认识了新的朋友，谈了几场不欢而散的恋爱。
柳欣还是有点后悔，因为赌气，那次没有去送阿恒，也没有和阿恒把话说清楚，就这样错过了。现在柳欣也有了自己的智能手机，时不时，柳欣会下意识打开通讯录，看那个没有署名的号码。那个静静躺在列表里的号码，没有短信记录，没有通话记录。
终于那天鼓起了勇气，发了短信，
「在忙？」
几秒后，滴滴滴——
「嗯。」
「那个，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要不要一起去坐绿皮火车。」
还没等柳欣发出去，就看到
「我最近很忙，在加班，明天还要飞去别的地方。」
柳欣一个字一个字删掉那句话，重新输入
「祝一路顺风。」
滴滴滴——
「好。你照顾好自己。」
放下手机的柳欣鼻子有点酸，你都不用问过一句，就知道我是谁。
阿恒，你的演技太差了。
长大以后她没有当成画家，阿恒也没有学成魔法。他们都没有实现梦想，儿时的远方他们不曾到达。
后来柳欣也从未坐过绿皮火车。
这个时代出行有很多交通工具，太多的选择，绿皮火车已经被不少人嫌弃跑的太慢了。
但柳欣并不是嫌弃它慢。
柳欣只是希望她的绿皮火车永远在她的记忆里，哐当哐当，不紧不慢，缓缓驶过那些小山包；满载着她和阿恒的希望，哐当哐当，缓缓驶向远方。
08
还有一件阿恒没有告诉柳欣的事，中考前一天晚上，班级里有个对柳欣图谋不轨已久的男生找到阿恒。那人说了很多猥亵柳欣的话，还威胁第二天考试要让柳欣没办法正常考试。阿恒和他狠狠干了一架，两败俱伤。第二天考试那个人没有来考。而打架的后遗症就是，考试时阿恒感觉到头脑眩晕，腹部也有些灼烧的疼，他什么也看不下去，什么也写不出来。
他干脆放了笔，看着前排柳欣的背影，看她挺直的腰杆，认真作答的样子，搔头思考的样子，还有那束乌黑马尾自然垂落的样子……
最后，那一天他几乎交了空白卷。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