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我是个烂人 三 妹妹,亦敌亦友5
三 妹妹,亦敌亦友5

我憎恶自己被在意的人所忽略,表面上我习惯了父母的忽略,可有时我仍表示不甘:“我问你呢!”“听到了吗!”这只言片语可能听起来有恼怒、无奈、怯懦,然而我的脸上绝对闪过了魔鬼的表情,大部分肉眼不易捕捉到它的丑陋或病态美。这种丑陋或病态美,妹妹尚不能体会,却从我这里体验过。
那是个艳阳当空的正午,母亲吩咐我洗个甜瓜,将其切开并跟妹妹分着吃。洗净切开的甜瓜看上去新鲜多汁,散发出沁人的果香,很快勾起我的食欲。我招呼妹妹过来吃,接着看见她把一只碗放到了院子的石砖上。她欢喜地小跑过来,我把两半甜瓜举到她够不着的高度:“把碗放到小桌子上。”她对这句话没反应,我一手指过去:“把碗放回去,然后过来吃这个。”她好像还是没听到,视线在甜瓜和我之间来回转移。我想起父亲指挥她做类似的事时,她通常乖乖地做得很好。“你不把碗放好就别吃了,我不给你。”我将甜瓜举得更高,几滴果汁纷纷坠落在地开始蒸发,一滴果汁顺着引力淌下我的手腕,我微微皱了皱眉。
妹妹貌似无知的眼神锁定我,我以为那是挑衅,就像有时她把母亲煮的鸡蛋羹推得老远。“你先给她。”母亲在厨房边说边剁水饺馅。“你别管。”我向来看不惯她对二女儿的教育方式,为了省力总是在许多问题上由着孩子的性子。这很讽刺,一是我尚未为人父母,已开始挑自己父母的刺;二是我是父母养大的,也多多少少算是母亲教大的。
她剁水饺馅越来越快,仍然富有节奏感。我瞪着妹妹:“给你扔了信不信?快把碗放回去!”她上仰的视线完全定在了甜瓜上,眼神除了对食物的渴求便是对其他一切的无所谓。我突然觉得她像父母那样在忽略我,或许她正是从父母那里学来这一套。我躁动在底部的火气噌地窜上来,紧接着我命令了她好几遍,她还是无动于衷。我瞪着她望着甜瓜的眼睛,想她的脑子搭错了某根筋,而我接下来的行为可能证明我的脑子也搭错了某根筋——我的右手拿过一半甜瓜,左手将另一半甜瓜狠摔到地上,脆弱的水果变得稀巴烂,水淋淋的残骸四散在院子里,几乎像消失了一样。
妹妹随即放声大哭,母亲站在原地骂起来。“去把碗放好!”我的声带可能撕裂了,右手在犹豫。妹妹缩在原地哭得更厉害了,照这样下去,她只会哭得一波凶过一波。母亲搁下菜刀要走出厨房,我立刻将右手里的那一半甜瓜砸向石砖,它比另一半消失得更彻底。院子里充斥着咒骂和哭喊,这时至少有两人恨我,但我感觉很舒畅——这次我终于没被忽略。我真正在乎的人可能只有自己,而我可能或假装在乎的人也很少,用两只手来数都明显多余。那几个人有利于我活下去,要么满足我的物质需求,要么满足我的精神需求。可惜他们都不怎么同时满足我的双重需求,否则我仅须在乎更少的人,这样生活多轻松。
若大部分事情照常进行,将来我会满足自己的物质需求,那么这世上就几乎不存在我在乎的别人了。届时,假如有人在乎我,可他或她要给予的精神需求不合我的胃口,我大概宁愿渴死饿死也不饥不择食。要是合我的胃口,哪怕那是假的,只使我有饱腹感而未真正让我喝掉吃掉,我都照单全收。将我所有的物质献祭给我无底的精神,奔着活下去的念头冲向死亡。我还不够强大,不喜欢被自己毫不在乎的人所关注,因此我极不情愿待在人群里,尤其是认识我的人群里。待在认识却不了解我的人群里给我的整体感觉是累,毕竟我得全方位地戴着面具。虽然以真容示人不太可能对我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逼自己揭下面具于我而言是自伤,坏感觉因别人引起,却由自己给自己。
绝大部分人在众人面前都戴着面具,不过一些人比较轻松,面具几乎长在他们脸上,差不多取代了他们的脸。无论是受尽欢迎还是遭尽白眼,他们都不尽力用面具捂住自己的脸,这样面具也不会掉下来。世界很大,父母觉得我该在家附近多抛头露脸。根据两人对我的内在的评判,父亲觉得我越抛头露脸越肯出丑,出的丑算家丑,所以他很少建议我在家附近溜达。如果我主动去转悠,他也不会阻拦,顶多变为默默反对。母亲则总是催我去见街坊邻居,她不满于我偏向被动的社交,还偶尔担心经常独处会令内部的疯狂长期占据我的表面。她以为我讨厌外出,实际上,要是不远的外面有能吸引我的人或事,那么我随时愿意出门。
快成年时,Q镇对我的吸引力就已消失殆尽。不成气候的历史、换汤不换药的景物、处于明处的普通的事情,这些我都不陌生了。唯一不熟悉的是人们吧,可我不去了解人们,戴着面具的人们是脸谱化的,说是千篇一律也不为过。没戴面具的人才是独一无二的,了解处于此状态的人通常需要付出很多,而我一直很贫瘠。于是大量时间里,我待在自己的房间,用各种传媒去了解Q镇以外的世界。我不在意它是真是假,非要钻牛角尖的话,我会怀疑一切,怀疑真的是假的,怀疑假的是真的,一切也就向“无意义”又靠近了些。
某些事物被定义为“虚构”,即便如此在心里我也不认为它们是假的,比如各种艺术,我认为皆是艺术家们脑袋里的真实,比公认的真实有趣多了。瞧,待在认识却不了解我的人群里容易令我感觉无聊,无聊是累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