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夜路
你独自走过夜路吗?
我走过!
那一年,我二十岁,读师专,放暑假回家,从学校坐火车,然后坐轮船。
我家位于长江边的一个小山村,离码头只有不到十里路。穿过一个货运码头,走过高高的长江大堤,然后进山,沿着山间弯弯曲曲的公路,翻过两座小山,就能到家。
这些,其实没有什么。让人害怕,怕得发抖的,是独自走过山间公路上的两座坟。
这两座坟并排坐落于公路上。当初修这条公路时,沿路的坟都被他的家人迁走了,这两座坟没有家人认领,而乡村公路的设计者也并没有因此改道,只是将公路向外拓宽了一点,这两座坟就一直高高地矗立在公路上。
历经风雨的墓碑,黑着脸,冷冷地面对周围的变化,无动于衷。坟堆上面的茅草、小树自顾自地长着,沾染了阴冷之气,增添了诡异与恐怖。
白天人们结伴通过这两座坟,远远地就停止说笑,连滚带爬的,踮着脚尖悄无声息的,屏住呼吸疾步快跑的……
坟,不是一个生命的安息地,是鬼怪,是猝不及防的加害。
坟,也许是另一个世界里穿着黑衣,骑着黑马,沉默不语,但有超凡能力的恶人;也许是不知名的旋风,能将你卷到恐怖的地狱;也许是獠牙青面,举着瘦骨嶙峋的双手,指甲锋利如刀,随时剖开你的胸,掏出你血淋淋的心脏……
它是凶恶,是黑暗,阴险,是超能力。
我不知道对坟的恐惧由何而来,一个生命的停息,何以如此令人恐惧。
也许那是对死亡,对人生无常的恐惧。
家,才能让人消除一切恐惧。
八十年代末暑期的那个夜晚,我将要独自走过那两座坟,回家。
下了船已是深夜,我本可以在码头候船室等到天亮,但半年未归,归心似箭,不是第一次离开母亲的幼童,抓着幼儿园门口的栏杆向外张望,焦灼地等待妈妈的身影。
我穿过货物码头,那是江边的一个小院子,铁栅栏的院门虚掩着,轻轻地推开,路灯发出吱吱声,两个中年男人在不远处的竹床上睡得正香,其中一人,一只胳膊耷拉在地,嘴微张。突然觉得,我和他们此刻正处在两个世界。
我悄悄向前,生怕惊醒他们。夜消散了白天燥热,清凉里含着水气。
走出院子,跨过一条通向码头的公路,就爬上了高高的大堤。城市在大堤内酣睡,安逸,松弛,像奔波一天的猎人,卸下装备,放下所有的警觉,敏锐,丢掉攫取猎物的焦灼,不管不顾,酣然入梦,为明天储备能量。
远处机器的轰鸣声时断时续,像是怕惊扰了猎人的梦。
大堤外朦胧一片,隐隐约约的一条灰白带子夹在两大块墨色之间,似乎随时轻悠悠地漂浮起来。
天上没有月亮,只有三两颗星闪烁,点亮了天空的高远与辽阔。
大堤的尽头是水闸桥,再往前就进山了,我不敢向前,坐在闸桥上,想等着天亮点再往家走。
夜很深了,世上的一切都飘飘渺渺,似有似无,只有前面两座坟实实的重重的立在那里。
我将头窝在两膝间,迷迷糊糊地睡着,睡梦中听见闸下有说话声,那是长江里的渔民,他们划着小船,不知是收网还是放网,轻松地聊着天。
说话声把我带到了一个真实的世界,天似乎比刚才亮了一些。
轮船的汽笛声呜呜地响着,像要刺破这世间的混沌,传达出的是一个年轻人要乘风破浪去远航的豪迈和无所畏惧。
家已近在咫尺,有什么能阻挡回家的路?
我晕头晕脑,站起来,向家的方向走去。一进山,一股凉气,“唰”地裹挟了我,我迟疑了,但脚却没有停下。
黑黢黢的一片,只有乡间公路微微泛着灰白色,脚底下细碎的石子,发出痛苦的呻吟,天空似乎被树木遮挡。
马上就到两座坟了。
我想要退回去,退到闸桥上,可是我不敢转身,我的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呼吸也停止了,我不敢向前看,更不敢看向旁边的坟堆。
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有我和两座坟。墓碑上嵌着闪着蓝光的眼,现在闭上了,马上就要睁开;坟堆即刻就要坍塌,里面伸出骷髅手,骷髅手慢慢举起来,举起来;一只乌鸦就要“嘎”地一声尖叫,然后扇起它遮天的黑翅膀……
我走过去了,可我不敢回看,甚至不敢松口气大口呼吸,只是低着头向前,向前,向家的方向,急急地走。
到家了,母亲抽开木栓拉开门,吃惊地问道:“这么黑的天,你走回来了?”
我回望来时的山路,静悄悄的,黑漆漆的,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
此时,我看见,这井里映照出一张轻松而自信的脸。
到家了,一切都过去了。
家依旧很小,很破,可是,家,让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