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忘记爹娘，但不要忘记仇恨‖《米》苏童笔下人性之恶
所有离乡远行的人都像一条狗，走到哪里睡到哪里，他们的表情也都像一条狗，倦怠、嗜睡或者凶相毕露。
这是当五龙逃荒到新的城市，看到路灯下侧卧睡着的男人时所思所想。那个时候，他还尚不知那男人已经死了，被饿死或者冻死；他只知道自己和那男人一样，逃亡在外，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
其实，作为孤儿的五龙，远在他父母死于二十年前的大饥荒时，就像一条狗了。亲戚们前来抬他父母尸体的时候，五龙独自睡在干草堆上舔着一个银项圈。乡亲们说，五龙，你那会儿就像一条狗。
没爹的孩子都像狗。那，没家的人呢？同样也是。因为本质上他们没啥不同。而天灾更是加重了这苦命人的不幸，后来五龙不止一次地想起刚来到这个城市时看到的那个虽不知何故却是可想而知为何故死在路灯下的男人，以及不久后又目睹的那个为了一船米而自尽的人，还有那呛死在米袋里的孩子……
五龙恨的雏形就在这里生成。无家可归、没人疼爱、贫困和饥饿，酝酿着五龙心中最原始的恨意。人性之丑慢慢彰显并自此一发不可收拾，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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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荒的人想的就是这口饭”，初来乍到的五龙最急于解决的是填饱肚皮，而米店的冯老板很痛快地便满足了他的需求；按常理讲，五龙应该感激才对，何况还有米店的织云时不时对其施予的“善心”。但，自五龙的心中首先生成的却是对他们的愤怒和恨意。
乡下人老实、本分、吃苦耐劳、知恩图报的本性在五龙身上没有，有的只是它们的反面；一反常态，在五龙身上不具备劳动人民的善良朴实，只有作为人单纯的自私和狭隘。
他恨米店一家对他的轻视和作践。的确，他们自然不是什么好人。他们对他的所作所为也确实上不得台面，比如织云对他的诱惑，比如冯老板对他的利用和迫害。
常言道“人善被人欺”，我们自然不希望看到五龙单方面频繁被城里人凌辱、欺压，而庄户人也不应该总是无条件地恪守良善的本性以来映衬城市生意人的薄情寡义。本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复仇心理，五龙之前之后的做法却也无可厚非。
说起来，米店一家虽然在五龙最无助的时候给了他一个安身立命之地，但同时他们也剥夺了他作为人最基本的尊严。就连家中相对最“善心”的织云也是边说着“反正也是要倒给猫吃的”边给他拿来剩饭。而米店冯老板更是因为看重了他那一身不要钱的力气，才让他进门。至于之后，五龙与米店一家那些你来我往的丑恶行径，就更是让人难以评定、褒贬了。
只是，无论如何，五龙那种变本加厉的复仇心理和手段，还是令人唏嘘、无法接受；在这其中彰显出来的人性之恶，让人胆寒；五龙心底里的黑暗，更是让人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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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五龙和米店一家的恩怨仇恨起因在人类赖以生存的“米”，那么他和阿保、六爷之间就是纯粹的人的精神层面的东西了，比如欲望，比如嫉妒，比如志气，比如……
五龙的与众不同在于他有着作为人的鲜明的性格棱角。对于大多人而言，当面对街头恶霸、地头蛇多选择敬而远之，即便没有“敬”，但“惹不起，躲得起”的思想还是起着主导作用。但五龙不。最起码，他对他们的“敬而远之”只是表面上的。
他们是恶霸、是渣滓，五龙与之相比虽谈不上更甚，却似乎也并无不及。
他是那种看着不起眼的实则十分危险的人物，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不容小觑”之人。无论是阿保，还是六爷，他们到死都想不到自己会栽在这个“小人物”手上。
“闷声憋大招”，说的就是五龙这样的人。不言不语的，他先是以一封信结束了阿保的性命，然后又以阿保之“魂魄”结果了整个六爷府邸。
讲真，这种“以恶治恶”的方式倒是很叫人解气的。只是在这背后，人性的卑劣和黑暗，人心的狠毒和丑恶，却是引人深思。
说起来，阿保的确有值得五龙憎恨的理由，因为他曾在五龙初来乍到时给过他极致的侮辱，也因为他肆无忌惮地在米店“偷鸡摸狗”；而六爷就不同了，虽说他比阿保更卑劣可恶，但毕竟不曾与五龙正面交锋过，至于五龙为何如此恨他，甚至要去灭他满门，除了因为他引人非议的恶势，便是他曾在五龙和织云婚礼上送来的令人作呕的“礼物”了。
这多少印证了织云儿子抱玉的话“恨天生是莫名其妙的”，然而，事实上，最莫名其妙的不是“恨”，而是无端产生恨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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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再来看看五龙对码头会兄弟们恨意的起因和报复手段。
五龙最初接触码头会是他初入城市时，当时的他糊里糊涂闯入码头兄弟会的地盘，并遭到阿保等人的欺凌和侮辱，后来，他也曾屡次遭受或来自阿保、或来自六爷的冷眼轻视；但这些所激发的仅是他对阿保和六爷个人的仇恨。
五龙对码头会兄弟们的恨意是远在他报复了阿保和六爷，继而凭借一担米加入码头会并日渐巩固地位成为地头一霸之后。这一段是五龙最风光的时期，一个枫杨树男人的梦想在异乡异地实现。
只是，自作孽不可活，当他肆无忌惮地作恶、玩乐之后，代表着罪恶的花柳病结束了这一切。码头会兄弟因此对他的背叛表现出了他们的无情无义，而他对他们的报复手段却也是致命一击。
他卖了他们的老巢，并因此引发一场殊死搏斗，以码头会的惨败告终。在这里，五龙的恶发挥到极致。他像个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码头兄弟会的绝迹，三十多口人一朝毙命，在他的眼中却如同草芥飘飞一般不值一提。真的很难想象一颗心得有多狠才能如此。
至此，五龙的复仇和着他的发迹也走过了一个轮回。从一无所有到地头一霸再到恶病缠身一败涂地，恨载着五龙兜兜转转，现世报来临了，他的内心却是无比的坦然、清醒，实在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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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当五龙在码头兄弟会风光无限时曾对一个做苦力的青年重复当年阿保对他的侮辱：他以两块银元为诱惑让青年叫他一声“爹”，就像当年阿保以一包猪头肉为诱惑让他叫“爹”一样。所不同的是，青年的一声“爹”并没有换来银元，而是一顿伴随着鲜血的棍棒之灾和一番看似毫无来头的说教——
我最恨你们这些贱种，为了一块肉，为了两块钱，就可以随便叫人爹吗？……现在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仇恨，这就对了。我从前比你还贱，我靠什么才有今天，靠得就是仇恨。这是我们做人最好的资本。你可以真的忘记爹娘，但你不要忘记仇恨。
到这里，我又想起抱玉那句话：恨天生是莫名其妙的。其实，它是不对的。无论是五龙的恨，还是这搬运工的恨皆有根源；那便是无端遭受的欺凌和侮辱。但无论如何，希望那搬运工不要走五龙的老路吧。因为，恨并不真的如五龙所说“是做人最好的资本”。这一切都是因为五龙的思想太过偏执了。
那么，做人最好的资本是什么呢？个人认为是斗志，是因曾被人看扁、遭人压迫所激发而出的斗志。虽然，这因外在压力而生的斗志和恨意仅在人的一念之间，但它们却是居于事物的两面。是与非，曲与直，全都在这里面，显而易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