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辣椒
一
北京这几天的天气变化多端，时尔朗朗晴天、烈日炎炎，时尔阴云密布、风狂雨暴。
方俊逸这几天的心情也是反复无常，心烦意乱的。
窗外的风还在刮着，风儿透过窗户的缝隙呼啸着吹进了屋子，把窗外的噪杂声也带进了室内。方俊逸怎么也睡不着，他伸手把床头灯打开，微弱的灯光下，他看了看身边的妻子，妻子早已沉睡，鼻翼均匀地鼓动着。看着她安祥平静地睡着，方俊逸有点纳闷，她怎么就能够睡得着呢？
其实，他也知道，妻子已经很累了，也该好好地睡睡觉了。
去四川旅游，在汶川偏偏赶上了大地震，地动山摇，山崩地裂，房倒屋塌，伤者亡人，触目惊心的一幕幕，震憾着心灵，撕裂着心肺，太惨了。
经过几天的徒步奔波，才坐上飞机回到了北京。一下飞机，妻子就拉着方俊逸的手说：“这下塌实了，天、地、道路、房子都是塌塌实实的。”
临睡前，妻子还说：俊逸，你说怪不怪？以前总因为咱家离马路太近，路上的汽车声吵得睡不着。现在，我怎么也不觉得吵了？觉得可安静了，倒头就能睡着。你说，我是不是病了？
方俊逸拍拍妻子说：没什么，你是这几天太疲惫了。
妻子睡熟了，方俊逸还是睡不着。
躺着不舒服，方俊逸翻身下床，关了床头灯，摸索着走出卧室，来到客厅，打开客厅吊灯。看了看女儿的卧室，门关着，女儿也睡着了。
方俊逸就穿着裤衩背心坐在沙发上。坐着，不知该干什么。
喝水吧，他想。
暖瓶在哪里？方俊逸到厨房去找，打开厨房的灯，一小串挂在厨柜把手上的红辣椒映入眼帘，他的心不由地突然蹦了一下，这不是从汶川带回来的那串辣椒吗？
二
两边山上郁郁葱葱，山间小溪清清亮亮。
风景怡人，方俊逸心情舒畅，不由自主地哼着小调。
女儿蹦蹦跳跳的，一会儿跑到前面，看河里的小鱼，一会儿落在后面，扑花丛中的蝴蝶，看见什么都稀罕。
妻子不时地招呼女儿：小心，别掉水里了！小心，别扭了脚！
女儿嘻嘻哈哈地，自顾自地忙碌着，根本就没听见她妈妈的话。
“卖辣子喽，正宗的四川辣子！”
前边小坡上传来一声女孩的叫卖声。方俊逸抬头望去，小道的转弯处，有一间石屋，墙上挂满了鲜红的辣椒，火红火红的，远远望去好象是一团火。
一家人加紧步伐来到了小石屋前，只见屋前一位和女儿差不多大的小女孩，手里提着几串红辣椒。屋门口一个老太太，佝着腰，拄着根棍，背倚着门槛站在那里。
“要买辣子么？”小女孩睁着大大的眼睛问。
“多少钱一串？”妻子问。
“十块钱一串。”小女孩答到。
“十块钱？太贵了，我们不要。”妻子说。
“这是正宗的四川辣子，十块钱不贵吗，你们买一串唦。”
“正宗的？到四川来，哪儿的辣子不是正宗的？”妻子反问到。
“这是我们自家种的，可是绿色食品哟。”小女孩有点倔强地说。
“哟，小姑娘懂得不少吗，还知道绿色食品呢，上学了吗？”妻子略带一点嘲讽地说。
“上学了，我上三年级。”小女孩自豪地答到。
“哟，三年纪了，和我们家女儿一样吗。可你不好好上学，怎么跑这卖辣椒来了？”妻子不依不饶地说。
小女孩听说，扭头看了一眼门口的老人，低声说：“奶奶病了，要钱看病。”
女儿拉拉了妻子的衣袖：“妈妈，咱买一串吧。”
妻子拨开女儿的手：“不买，外面的东西不卫生。你看她的手，多脏。”
小女孩听见，脸一下变红了，拿着辣椒的双手不由地在背到了身后，在衣服上蹭了几下。
方俊逸觉得妻子说话有些刻薄，便走了过来：“唉呀，你要买就买，不买就算了，瞎说什么呀。”
妻子不无好气的说：“我怎么瞎说了？本来就是吗。”
女儿也说：“妈，咱们就买点吧，她奶奶病了。”
“她奶奶病了，我们就该买呀？再说，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妻子不耐烦地说。
“我没有说瞎话，我奶奶就是病了！我们山里人从来不说假话！”显然妻子的话触伤了那个女孩，她大声地冲着妻子嚷了起来。
“娃儿，不许这样对客人说话！咋个连一点礼貌都不懂了唦！”一直低头不语的老太太，突然冲着小女孩说道。
“奶奶！”小女孩眼眶里泛起了泪花，生气地回到屋里去了。
“对不起喽，娃儿还小，不懂礼貌，别见怪唦。”老太太略带气喘地对妻子道歉。
方俊逸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忙说：“老奶奶，对不起，是我们的不对，不怪孩子。”
方俊逸和女儿一道拉着妻子离开了石屋。
路上，女儿不停地数落着，怪妈妈不该那样对人家小女孩。妻子说自己根本没有错，那小女孩无非是想挣几个钱而已。
转过了几道弯，前面出现了一道水坝，坝里的水明如镜子，女儿忘却了刚才的不愉快，跑了过去。
方俊逸转过脸，对妻子说：“你呀，刚才的确是有些不对，在孩子面前……”
话还没说完，突然觉得大地猛然抖动起来，妻子伸手抓住方俊逸的双臂努力地保持稳定。水边的女儿惊吓地大声尖叫起来，两人踉踉跄跄地努力跑向女儿，三人抱在一起。方俊逸抬头环顾四处，只见水面泛起紊乱的波纹，山坡上不时滚下巨大的石头，所过之处沙尘飞扬。
方俊逸猛然清醒过来，地震了！他赶紧把母女俩往空阔点的地方带。
隐约地听到大地深处发出了声响，沉闷地震得心都发颤。整个世界都在颤抖，整个世界笼罩着恐惧，仿佛世界的末日来临。
不知过了多久，大地不在颤抖了。山上不断有游人相互搀扶着撤了下来，方俊逸一家裹在里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地往山下走。上山来时的路已经被掩埋了，到处是滚石尘土。母女俩吓坏了，只是潜意识地跟着，方俊逸交替地搀扶推抱，总算一家人撤到了一个村边相对安全的地带。
人们越聚越多，有当地村民，也有一些外地游客。夜来了，四周一片漆黑，没有灯光也没有火光，人们背靠背地挨坐在一起，熬了一夜。
第二天，天一亮，人们开始活动起来，很多人跑来跑去，在到处寻找自己的亲人。有人帮忙在给伤员包扎伤口。
方俊逸不敢乱跑，怕家人走失了，也怕发生余震时，母女俩没人照顾。
听人说，通往山外的路被封死了，一两天是出不去了，大家只能在这里等待救援。
一连几天，都没有路通了的消息，救援队伍也被阻在了山外。
吃饭成了问题，来时带的食品都吃完了，一家人开始饿肚子了。妻子和女儿饿得头晕目眩，浑身象散了架，软绵绵发躺在地上。妻子带着哭腔说：“俊逸啊，我们会不会被困死饿死在这里？”
方俊逸强打起精神说：“不会的，别怕，一定会有人来救咱们的。”
“叔叔，我这里有碗米粥，你们喝了吧。”身后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方俊逸扭过头一看，原来是早上碰到的那个卖辣椒的小姑娘。
“谢谢你了，小姑娘。”方俊逸接过碗，一家人都喝了些。米粥不是很稠，但也充了饥，身上也有了点力气。
方俊逸这才想起来下山时好象没有看见那间小石屋，忙问小姑娘：“你们家还好吗？”
小姑娘低下了头，呜咽着说：“房子塌了，奶奶把我推了出来，她自己没有跑出来。”
方俊逸把小姑娘揽在怀里，小姑娘哭出了声。妻子过来用手抚摸着小姑娘的头，女儿用手拉着小姑娘的手，也跟着哭了起来。
渐渐地，小姑娘不再哭了。方俊逸问：“你家还有什么人吗？”
小姑娘轻声说：“还有爸爸、妈妈，他们进城去打工了。”
小姑娘擦了擦眼泪，又说：“爸爸、妈妈一定会很快回来的。叔叔，阿姨，你们放心。”
方俊逸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点头说：“好，好，回来就好了。”
“叔叔，阿姨，你们要饿了，就去找我，我给你们弄吃的。”小姑娘说完，往村子那边去了。
村子里的人们，把所有能够找得到的粮食集中在一起。村长告诉大家，公路还不知啥子时间能打通，救援的人们也不知啥子时候能到，现在的粮食不多，所以要节省着吃。每顿饭只能烧一锅大米粥，每人喝上点，不能管饱，但也不能饿死人。我们大家要坚持，坚持就会有希望。
每顿饭每人一碗米粥，小姑娘每次都端来一碗，说自己只是一个小孩，喝不了一碗，就匀给方俊逸家一些。
救援的队伍终于上来了，解放军官兵们把滞留在这一带的人们救出了山。
方俊逸一家坐上了部队的汽车，部队专门安排车队，把来汶川旅游的人们送到成都。
“叔叔，叔叔！”一个声音从车窗下传来。
方俊逸急忙把头伸到窗外，看见小姑娘举着一串红辣椒递了过来。
“叔叔，这是我家的辣子，你带回去吧。”小姑娘仰着脸对方俊逸说。
“小姑娘，这怎么好，我们不能要。”
“叔叔，你们带着吧，反正我留着也没用了。”
方俊逸听小姑娘这么说，只好收了下来。他不愿因为再推让，触动小姑娘失去了奶奶的伤痛。
汽车开动了，妻子摸着红红的辣椒说：“这个小女孩真好，当时我真该买下那些辣椒。也许是对奶奶的一种安慰，她就那样走了，我伤了她的心，也伤了小姑娘的心。”妻子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女儿说：“是啊，她多好啊。妈妈对她那样，她还每天给咱们送饭来”。
方俊逸拉过女儿：“是啊，她是多么懂事的孩子，你要向人家好好学习呀。”
女儿点点头说：“我以后还要来这里，送给她一份最珍贵最珍贵的礼物。”
“什么是最珍贵最珍贵的礼物呢？”方俊逸问女儿。
女儿眨眨眼说：“我还没想好，等回到北京，我到大商场里去找。”
“恐怕你找遍全北京也未必能找得到。”方俊逸若有所思地说。
三
是啊，什么是最珍贵的礼物呢。方俊逸捧着那串红辣椒，从厨房回到客厅里。
从汶川回来以后，方俊逸总是感到有一种负罪感。我为什么要回来呢？他想。别人都想方设法去灾区当志愿者，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就从灾区跑回来了呢？
坐在沙发上，望着手中的红辣椒，方俊逸似乎找到了答案。
他从衣柜里取出衣服，穿了起来。他把红辣椒仔细地装进行李包，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相信，他的不辞而别，妻子和女儿也一定会理解的。
汶川救灾的志愿者队伍里，人们看到一个忙碌的中年男子，他身上背着的挎包上挂着一串鲜红鲜红的红辣椒。
后来，他写信给妻子女儿，他说他找到了给灾区小姑娘最珍贵最珍贵的礼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