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三人行
看《水浒》原著,拆开遍地英雄、快意恩仇的面子,只见官府贪婪暴虐,民间戾气升腾,里面尽是一派末世光景。
幸好还有三个人物,为人性之恶野蛮成长的末世带来些许暖意。
贤人鲁达:唯一的好汉
称鲁达是贤人,在于他落草为寇的轨迹与其他好汉大不一样。好汉们上梁山的原因很多,或是受到权贵迫害,如林冲、解珍、解宝等;或是要改变命运放手一搏,如晁盖、阮氏兄弟等。总之,都是事关自身、走投无路而到这一步。
独独鲁达,完完全全为了他人之事,一步步由军官变成和尚,再由和尚变成贼寇。
他原是老种经略相公手下的低级军官,老种为帮护儿子小种经略,把鲁达调拨给小种。这里的老种经略相公应是北宋名将种师道,种家是西北大族,祖孙三代镇守边疆,屡立战功。鲁达作为老种视野里的人,前途一片光明。
不料人生在一日之间发生突变,拳打镇关西闹出人命,预计好的锦绣前程嘎然而止。好一个花和尚鲁智深,走到哪里,仗义行侠的好事就做到哪里。
回头看看,其实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置身事外。
金翠莲父女的遭遇固然可怜,但毕竟萍水相逢,叹息两声,再资助些银子也算仁至义尽。鲁达却恨不得当即去打死了郑屠那厮。晚上“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地睡了。”一个嫉恶如仇的可敬形象跃然纸上。
在桃花庄里,刘太公吩咐:“胡乱教师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夜间如若外面热闹,不可出来窥望。”鲁智深硬要打听,太公道:“非是你出家人闲管的事。”鲁智深偏偏多管闲事,深度介入,恩威并施解了刘太公之困。
遇到林冲事件,一般人到东京郊外与林冲洒泪而别,悄悄安顿好林娘子生活,时常接济些银子,兄弟当到这个份上也算到位。鲁智深却上演了一出轰轰烈烈的“林教头刺配沧州道,鲁智深大闹野猪林”。但其后果是引来高太尉报复,大相国寺无法收留鲁智深,和尚也做不得,再次漂泊江湖,一番曲折后在二龙山落草为寇。
若与山寨其他头领一样,言语高调,其实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若关己,则奋不顾身,那鲁达就不是鲁达,梁山也再无好汉。仅凭这份豪侠气概,花和尚足以傲视群雄。
刘欢在《好汉歌》里唱道: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仔细想想,这句词完全是为鲁达一人所唱。
猛人孙定:善良的力量
开封府孔目孙定是个配角,在百万字的《水浒》中只占区区三、四百字,却如寒夜篝火温暖人心。
宋代官制中官与吏之间有严格区分。只有通过科举考试、有功名在身的人才有做官资格。作为下层办事人员,吏主要来自招募或民户轮差,有的还须经过书写、法律、计算等的考试。小说中的押司、都头、保正、孔目、节级等都属于吏。理论上,经过劳绩、资历两方面的考核程序,一部分吏可以升格为官。但事实上,当局对吏的升迁有着严格限制,编制的差异,使官与吏之间存在难以逾越的鸿沟。
吏员长期在基层摸爬滚打,实际工作经验丰富,熟悉官场规则,大都练就一身八面玲珑好本事。但头上有玻璃天花板,向上通道基本断绝,这便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于是大部分小吏索性加强经济建设,以贪污、勒索为生,如戴宗、雷横等人。高一等的如晁盖,眼界更高、胆气更壮,现金为王,干大买卖,落个痛快潇洒。最高等的宋江,有政治追求,雄才大略,先造反后招安,曲线救国,终于如愿成了官。所以梁山的基本骨干大都出身于小吏。
与之相较,开封府孔目孙定绝对另类。他既没有小吏们私心过重的通病。同时又拒绝尸位素餐,在有限空间里显露出不凡风骨。书中这样介绍到:(孙定)为人最耿直,十分好看,只要周全人,因此,人都唤做孙佛儿。
太尉高俅对林冲下黑手,陆谦、富安等各路人马毫无悬念地倒向高家父子。天佑林冲,案子到了开封府,当值的正是孙定。
这些勾当瞒不得老辣的孙定,当即便道:“此事因是屈了林冲,只可周全他”。开封府尹提出,高太尉定下的罪,怎周全得他?
府尹是正经的大官,进士出身,专制社会的通病在他身上尤为明显,只知唯上,毫无原则。
孙定的猛就猛在这里,道:“这南衙开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接下去的话更猛:“谁不知高太尉当权倚势豪强。更兼他府里无般不做,但有人小小触犯,便发来开封府,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却不是他家官府!”掷地有声、振聋发聩,两句话逼得开封府尹不能舞弊。
高太尉原意判林冲“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杀害本官”,在孙定坚持下,把故意变成疏忽,最终判林冲“不合腰悬利刃,误入节堂,脊杖二十,刺配远恶军州。” 可以想象,孙定的言行会给落难林冲带来多大的温暖和希望。
孙定周全林冲并无好处,完全是基于义愤。见多了小吏贪赃枉法,看惯了好人忍辱负重,骤然见到孙定既安守本分,又坚守职业操守、不畏强权,怎不令人精神一振。
虽然都是小吏,这份勇气和操守较之晁盖、宋江不知高贵多少。之后小说里再未提到孙定,但得罪了权贵,想来他的结局不会乐观。打家劫舍是狠,冲锋陷阵是勇。不随波逐流、不畏权贵是猛,善良不一定是唯唯诺诺、哭哭啼啼,也可以如孙定那样威风凛凛、顶天立地。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人生,区区文案小吏,胜过好汉无数。
好人何九:辛苦的底线
王婆、潘金莲毒杀武大,此时武松远在京城,加之有西门庆撑腰,街坊四邻缄默自保。纵如此,仍有一人令他们忌惮,此人便是何九。王婆对西门庆道:“只有一件事最要紧。地方上团头何九叔,他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看出破绽不肯殓。”
团头大概是居民片区负责人之类的意思,居民家中婚丧嫁娶大事可能都要通过团头。于是西门庆亲自上阵在路上拦截了何九,邀他去吃酒。西门庆放下身段请何九上座,何九心知其中必有蹊跷,嘴里谦卑:小人是何等之人,对官人一处坐地。两人客套之后,西门庆赠何九一锭十两银子,然后步入正题:殓武大的尸首,一床锦被遮盖,别无多言。
一切奥妙尽在“别无多言”四个字中。
何九来到武大家中忽然大叫一声,望後便倒,口里喷出血来,不省人事。众人慌忙将他抬回家去。众人不知,这是何九装病。原来西门庆防范何九精明,何九更戒惧西门庆把持官府。见到武大尸身面皮紫黑,七窍内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齿痕,是中毒身死的迹象。既不敢声张揭发真相而得罪西门庆,又顾虑一旦武松回来不好交待,夹在西门庆与武松两个强人中间,左右为难,只能装病,一倒了之。
还是何九的老婆聪明,支了一招:偷一块武大的尸骨,连同西门庆贿赂的十两银子一并保存好留作证据。一旦武松回来不追究,那就沉默是金、相安无事。万一武松追查来起来,再把证据交与他。
读到此处不由心酸,做个好人真的很难。要赔笑脸,要装傻,要装病,要沉默,要偷鸡摸狗,要见风使舵,要留有余地,要终日里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相比较,做坏人的幸福指数更高。西门庆在阳谷县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官商两路通吃,看见喜欢的人就去追,因为爱所以爱,活得舒展潇洒。
武松回来后果然一查到底,何九留下的武大骨殖和银两作为铁证交到了武松手上。
无法指责何九的圆滑和畏缩,绝大多数人面对这样的形势都会两难,毕竟何九首先想到自保符合人性,毕竟他还没有同西门庆同流合污。何九的选择是绝大部分无钱无势善良人共同的艰难选择。如果连这样的人都没有,社会就失去了最后底线。
就算做不成武松那样的狠将,至少还能做何九这样普普通通的好人。哪一天做好人不必如何九一样辛苦,便是人间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