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之还债
曾有个女孩傻傻地喜欢过我
像孩童初学步一般跌跌撞撞
这抹笨拙却热烈的色彩
在我灰暗的人生里格外刺眼
我爱她，以生命
一
黄泉有河，其名忘川。
无数不愿投胎转世的灵魂寄住在忘川之下， 守着难以忘却的过往。
忘川里有个徐娘半老的尹九娘，手执一柄“不求人”，不怒自威。
忘川之上有一架奈何桥，桥边有个孟婆，烧一锅苦涩的高汤，尖酸刻薄。
尹九娘近百年来是越发地不管事了，忘川里日常的管理工作就全部落在了妙芙身上。不过其实也没什么事，能进了这忘川的鬼魂都有各自的执念，个顶个地想不开，自己心里那点弯弯绕还纠结不过来呢，哪有空管别人的事。
这世上绝大多数的扯皮掐架都来源于多管闲事，少了那狗拿耗子的心态，忘川里里外外一片平静，除了鬼魂的进入和离开，很少有其他的事情要处理。
妙芙正倚在门框上看自己新涂的指甲，抬眼就看见一个神态淡漠的男子朝她走过来。妙芙察觉到手上的玉镯有微微地颤动，便知道这人是准备离开了。
“阿武，你这么早离开可活不了多长的时间。”
“大概多久？”
“最多一周。”
“足够了。”
“你真的确定么？”
阿武轻轻一笑说：“驻魂印都消了，还要怎么确定？”
妙芙轻叹了一口气，她将手镯放在掌心，只见手镯缓缓地升起。待升到和阿武额头一样高的时候，一道金色的符文从他的眉心被手镯引了出来，最终消失在了手镯里。
“灵魂宋武，你执纹已消，不得再于忘川停留，还请速速离开。”
“妙芙姐，多谢了。”
二
周末的商场人头攒动，大家都趁着休息日出来兜风购物。一对情侣手牵手从小吃店出来，女孩好奇地回头看了站在门口的一个男子。
“好老的歌啊。”
“别人用耳机播放的你也听得到？”
“声音好大嘞。”
小吃店门口的宋武没有听到这段对话，他将mp3的音量调到最大，一双眼睛愣愣地看着对面的鞋店。那里面有一个女人正在试鞋，她挑挑选选了许久，然后踩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走到了丈夫面前，丈夫说了几句，女人高兴地笑了笑。
宋武不自觉地将手放到了肚子上，那里有一道恐怖的疤痕，横跨了整个腹部。
看样子她过得挺好，宋武收回了视线，他将口罩拉了上来遮住一大半的脸，然后匆匆离开了。
高中的学校和十几年前已经大为不同，教学楼翻新以后，原来的教室也不见了踪影。宋武站在空旷的操场上，想起了他那颇为短暂的一生。
宋武天生听力弱， 自尊心强的他却不愿意佩戴助听器，为了不被人发现，他就在人说话的时候盯着人的嘴唇看。久而久之，他和人交流已经没有问题，别人也很难发现他的秘密。
可是纸总是保不住火的，秘密总有被揭穿的那一天，为了这个他不知道转了多少次学。终于等到把周边的学校都读遍了以后，拗不过他的母亲把他送到了临县的学校。
母亲在学校旁边租了一个房子，照顾他的饮食起居，那时正是高二。
新同学的到来没有在班级引起多大的反映，过了前几天的好奇，大家便逐渐回到了正轨。向来把自己当透明人的宋武一如既往地上下学，每天和同学的交流不超过五句话。
直到秦晓语偶然看到他写的字。
这是一个颇为聒噪的女孩，她凑近了宋武的桌子，指着他手下的本子说：“哇，同学，你的字也太好看了吧！”
事发突然，宋武没来得及看清她说的什么，只是出于本能地把本子合上，然后站起来退后了几步。
“哇，这么小气的么？看都不给看的。”
这句话宋武倒是看懂了，他礼貌性地笑了笑，然后走了。
没想到第二天秦晓语就来找他了，她拿着一沓卡片问宋武哪一张更好看，说是学校下通知说教室的黑板报该换新了，她想让宋武参与写字。
宋武本来是想拒绝的，可是对方没等他回话就开始絮絮叨叨了：“我觉得这张不错诶，可是太花哨了。诶，这张也不错，除了标题有点夸张其余都还好……”
宋武看着秦晓语的嘴一张一合，脸上表情丰富，他断断续续地看懂了她说的话，觉得这个女生就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聒噪却俏皮。
“你看这张怎么样？”秦晓语忽然地转头让宋武有点措手不及。他看了看对方手中的卡片，大致猜到了她的意思。
黑板报不过三天就已经出好了，宋武班上的黑板报在全校获了奖，班主任颇为高兴地赞扬了秦晓语。
“主要是宋武的字写得好。”秦晓语说着便转头看向宋武。
宋武见全班人的目光忽然集中在自己身上，他有点不太适应，待看清老师说的话以后，他才明白是黑板报的原因。宋武心里多少都有点欣喜，他稍带感激地看向秦晓语，对方正对他扬着笑脸。
宋武渐渐被指派了很多写字的任务，他虽然还一如既往地保持低调，日子却比以前过得轻快。每天到教室，要在黑板上写下今天的课程，每个同学都看着自己写的字准备下一节课的内容，宋武总算找到了一点存在感，对班级的归属感也比以前要高。
唯一让他头疼的是秦晓语，这个女生总喜欢在他面前晃荡，每天叽叽喳喳地跟他说些有的没的。像校门口的米粉店涨价了、最喜欢的笔掉地上坏了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在他面前絮叨一句。
他并不觉得秦晓语有多烦，每次他也都安静地听着，时而插上一两句话算是回应。只是对方说的话太多太快，自己精力有限，他怕哪天自己听力障碍的事情暴露，那样他又得去熟悉另一个学校。
其实家里的情况已经不允许他转学了，父亲早逝，母亲将他养大已经很不容易，若不是因为他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他也不愿这样折腾。
他其实是不愿意读高中的，反正也考不上大学，读不出个所以然来。可他拗不过母亲的意愿。那些生活的琐事和那些底层的工作一点点地将母亲的心血榨干，换来他口中的饮食、身上的衣物以及眼中的书本，这让他很不舒服。
他想过自杀，可是每次这个念头一起，母亲那双殷切的眸子就会闪现在他眼前。他不能这么自私，于是生活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走到了现在。
“怎么不理我啊？”
突然转到眼前的秦晓语把宋武吓了一跳，看着对方佯怒的样子，他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他当然知道对方是什么心思，可这份心思他担不起。
“今天是圣诞节，这是送你的贺卡。”秦晓语将一个信封递给宋武。宋武抬眼看了看秦晓语，从对方的态度上他已经能猜到这个贺卡里的内容。无边的酸楚和无力感将那点细微的悸动死死扼住，宋武心里情绪翻涌。愣了几秒后，他将对方手中的信封一把夺过扔进了垃圾桶。
宋武没有胆子去等秦晓语的反应，他快步走出了教室，冰冷潮湿的空气瞬间将他包裹在内，细碎的雪花伴着干冷的空气随着呼吸进入了他的喉咙，把他呛出了眼泪。
秦晓语很久都没来找他，哪怕不小心碰见了也是低头迅速走开。宋武心里五味杂陈，可也没有办法去改变这一切。
三
新年来了又去，转眼就是一个学期。中午照例是要回家吃饭的，宋武不徐不疾地往回赶，忽然看到前面有两个人拦着一个女生，他仔细一看，那个女生就是秦晓语。
他本想着不要多管闲事，可是那几个男生竟然动起手来，他立刻三两步走上前挡在了秦晓语面前。
“你他妈的是谁啊？你妈没教你不要多管闲事么？”
“哦，你就是秦晓语喜欢的那个人吧？”
宋武看着他们双唇一张一合，有点不明白他们的意思。
“敢跟我们老大抢人，你小子是不懂我们这的规矩是吧？”
话没说上几句，双方就扭打在一起，还好校领导恰好经过，不至于打到鼻青脸肿。宋武擦了擦鼻血，他瞥了一眼秦晓语，心里又沉下去几分。
此事最后在全校通报批评，三人都被请了家长。宋武淡漠地站在一旁，看着母亲将大包小包的礼物放在老师眼前，这样的事情发生地太多，他已经麻木到觉得有点恶心。母亲过于谦卑讨好的姿态仿佛一跟长满荆棘的绳索，将他捆在耻辱柱上，只要他稍微有所动作，就会遍体鳞伤。
秦晓语又来找过他几次，都被他冷漠的态度挡了回去。看着对方颓败的神态，宋武只希望早点毕业。
事情远没有结束，那两个人趁着课间找到他们班上来，旁边人五人六地站着的那个，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大哥。宋武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去，就见众人的目光忽然都看向了自己，等他看清了那人说的话，一股羞愤的气焰顿时将他吞噬，旁边的人都被他的神态吓到了，竟没人敢上去拉他。
他的秘密最终没有守住，这下几乎全校都知道他听力弱的事了。半月之内再次动手打人，他被学校劝退。
他感受到的只有解脱，可在面对母亲时，巨大的愧疚感混杂着埋怨和委屈让他感到绝望。
“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不争气的儿子，三天两头地给我惹祸。我每天给人家扫地擦桌子，一日三餐都做好了放到你面前，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要这么折磨我？”
自杀的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瞬间爬满了宋武心中的每一个角落。
或许我死了，你就能好过一点吧。我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只能让身边的人痛苦。
宋武拧好毛巾递给了母亲，说道：“妈妈，我以后会听话的。”母亲惊讶于儿子的表现，将信将疑地擦了脸。
赚钱太难了，宋武在盘算了一周以后，只得将视线转到了卖血上面。他心里有着扭曲又可笑的念头，直接自杀好像浪费了这幅躯壳，若是能卖几个钱，交到母亲手里，好像就能证明自己还有那么一两分作用。
至于到底要凑够多少，他也不清楚，就到身体撑不下去为止吧。这是不是也算一种慢性自杀？宋武在心里惨淡一笑。
当死亡被提上了日程，旁人的眼光好像也都不那么重要了，宋武依然去上学，只是不再上黑板写字。
秦晓语仍然会来找他，一向聒噪的女孩突然变得不会说话了，她只是静静地在宋武的旁边坐着，小心翼翼地留意着对方的情绪，只要宋武稍一皱眉，她就会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失措地走开。
次数多了，宋武终于开口：“你想坐在这就坐在这，想说话就说话，我能理解的，你不用太在意。”
秦晓语如蒙大赦，她将语速放到最慢，说到激动的时候会眉飞色舞地向宋武描述。宋武就微微扬起嘴角安静地看着她，等到秦晓语意识到了，她又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将语速放慢。
可是，秦晓语说的是什么并不重要。在宋武满目疮痍的人生里，猛然闯进来这样一抹鲜艳的色彩，她只要灿烂着，哪怕是远远地灿烂着，于宋武而言都是莫大的恩惠。
宋武又去卖血了，为了身体不那么快垮掉，他每个一个月去卖一次，可也已经能够感受到身体在一步步变差，面对母亲的质问，他只能用学习压力大遮掩过去。
他以为没人能发现这件事，直到他又一次从卖血的地方出来以后看到了秦晓语。顾不上疼痛和眩晕感，宋武扔掉手上的消毒棉签，慌慌张张地走开。
“宋武，你给我站住！”
听到秦晓语追上来的脚步，宋武跑得更快了。
“宋武，你再这样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你妈妈！”
秦晓语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宋武心里的火气顿时涌了上来，他回身快步走到秦晓语身边，抓住她的双臂恶狠狠地说：“你敢？”
秦晓语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恐惧地看着眼前蓄满怒火的眸子，身子缩成了一团。宋武立刻败下阵来，他放开了手，颓丧地说：“对不起。”
“宋武，我……我担心你，你以后不要来这里了好不好。”秦晓语哽咽着。无边的酸软顿时充斥了宋武的整个心脏，他只觉得哪怕此刻世界倒悬宇宙毁灭了也罢。他上前轻轻抱住了秦晓语，低声说了一句：“好，我答应你。”
宋武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发现自己献血的事情的，等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母亲已经躺在医院里了。
通过别人的描述他才知道，母亲冲到了卖血的地方闹事，说他们谋财害命。争执扭打中，母亲被推倒在地，脑袋磕在石头上昏迷了过去。
医院里的气氛向来沉重，宋武在ICU外面等着，心如死灰。
宋武没能等来母亲的醒转，一张白色的布隔开了阴阳两界。他的世界塌了，荒唐的十七年人生一幕幕在眼前闪过，然后戛然而止。
宋武很清醒，他提着一把刀闯进了组织卖血的那两个人的老巢。
故意杀人未遂，宋武锒铛入狱，五年徒刑。
这个世界对他向来都是恶意的，好像从来都没有丝毫的垂怜。五年的时间过得不紧不慢，出狱以后的他无处可去，回想曾经，他好像只有秦晓语这一个挂念的对象。
秦晓语正是大四，没有考研打算的她正一心求职。她身边那个俊朗的男生是她男朋友吧，宋武站在不远处想着：“傻丫头，你一定要幸福呀。”
卡车是突然冲过来的，发了疯似的朝着秦晓语的方向碾了过去。宋武没有多想，他冲上去一把推开了秦晓语，然后他感觉腹部一阵剧痛，身子越来越轻，最后猛烈地撞到了地面。
四
地府竟然真的存在，可是与传说好像有很大差异。宋武看着眼前踩着恨天高一身妖冶红裙的女子有点懵，这真的是孟婆么？
“凡人就是可笑。”孟婆嗤笑一声，突然变幻成一个老婆婆的形象，抬眼说道：“这下满意了吧，想投胎呢就喝了这碗汤，不相投呢就从这儿跳下去，老娘事儿多，没工夫陪你瞎耗着。”
再世为人么？宋武想起这一世的经历，然后纵身跳进了浑浊的忘川。
“说跳就跳啊？”孟婆朝着桥下喊着：“你小子还没去阎王那里要盖印呢！喂！”
忘川里的日子过得悠闲，足够宋武琢磨他那短暂的一生。母亲和秦晓语始终如骨头一般鲠在他心头，不得解脱。
那天正碰上尹九娘出门闲逛，她颇为感兴趣地打量了这毛头小子，然后淡淡一笑说：“多年没碰上这样身世的鬼魂了，你母亲应该早就投胎了，妙芙那里有玄光镜，你可以去看看。至于你那心心念念的姑娘，她此生还有一劫，你若是愿意，可以再替她抵一命。”
宋武去找了妙芙，可真等到对方拿出来以后，他又不想看了。他和母亲的母子情分此生已经走到了尽头，下辈子的她只是一个毫无干系的陌生人，又何必去了解呢？
于是他只一心想着为秦晓语抵命。
忘川的典藏里，有着许许多多的奇怪法门，有那么一条炼魂的术法，以自己的灵魂为基修出肉体，在人间存活，存活的时间长短由修炼的程度而定，但只要时间一到，或者以任何方法死去，灵魂便从此灰飞烟灭。
宋武便一直修炼着，不为生，只为死。
秦晓语的劫应在她儿子身上。抢夺，一个男人拿着一把砍刀将秦晓语的儿子抢走，秦晓语疯了似地追了上去，最终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宋武早就冲了上去，他一把抢过孩子，用背部受住砍来的刀。此刻，他只遗憾预料不到这事情的发生，他来不及准备，他怕自己做的是无用功。
还好，人贩子在看到血以后惊慌地逃走了，宋武将孩子护在怀里，重重地倒了下去。
秦晓语赶到的时候，孩子已经哭到发不出声音了。她将孩子抱在怀里，耳边忽然传来了熟悉的音乐，她低头看向声音的来源，那是一个小巧老式的mp3。
秦晓语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场车祸，那时也有这样一个mp3，放着一样的歌，这使她想起了她宋武。她压抑住恐惧，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拉下了男人的口罩，那个熟悉的面孔让她来不及思考事情的合理性，眼泪夺眶而出。
“宋武，是你么？”
没有回应，只有mp3兀自唱着许多年前的歌。
如果会有两种不同人生
我会选择站在你的目光中
在那些纷扰的两眼之中
我只看见两个人的天空[1]
这是高中时的秦晓语最喜欢的一首歌。
注[1]：《两生花》歌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