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七）

我在十二岁时，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我变成了另一个程恩赐，抚着钢琴的黑白键，自语道：“谁说我不想争。”突然踏空似的，一个机灵，睁开眼，我又变成了现实中的程恩淼。

被汗濡湿的被子让我浑身绵软无力，摸摸身下，潮湿的被子皱成一团。撑起身时，腰腹酸痛异常。青春期女孩的直觉让我不自觉地看向床单，粉红色上点缀的一点红，让我有了成人的心悸。

我茫然地站起身，望着那一点，愣在了原地。进屋寻东西的姐姐看着愣怔的我，顺着我的目光看到了那点成人的标志，从柜子里翻出卫生棉，塞到了我手上。

“恩淼，要我教你怎么用吗？”

我红着脸摇了摇头，转身去了卫生间。染了热水，裤子上的血，即使再用力，也留下了淡淡的印记，那张牙舞爪的边界，像在嘲笑我突如其来而又茫然无措的长大。

晚饭时候，我才想起床单还没洗，慌忙奔向卧室，床上已是新换的床单。

那一天，我以成人的方式，告别了似乎早已结束的童年。而恩赐以姐姐的姿态，唤醒了我心里克制的温柔。

搬家的事宜也在同一时期提上日程，父母奔走于各个学区房，无暇照顾我跟姐姐。刚出院没多久的姐姐便以需要照顾为由，又跟我住进了同一间卧室。

双生（七）

临时修补的阳台和窗户扫荡着我记忆里卧室的温馨感，靠窗那面熏烤成灰黑色的斑驳墙面上，依稀看得到小时候我跟姐姐画下的美少女图像。手抚过墙面，记忆伴着指尖粗糙的触感让我湿了眼眶，那些好的坏的，想要记起的和可能遗忘的，很多很多，像已经被火烧掉的本会让我触景生情的事物一样，马上，我就要跟它们说再见了。我知道自己内心里对离开的抗拒，离开这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自以为愤恨的无视也好，习惯也罢，甚至是那些不公，在我跟姐姐多年后再一次共处一室的这个晚上，我都想把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再温习一遍。

我跟姐姐在这间印刻太多回忆的卧室里一同度过了十五天，我听她讲了太多我们“分开”后的事情，很多断了的记忆在另一个我那里得到完整。姐姐甚至告诉我她成人时同样的心悸和慌乱，那些窘迫和尴尬，本该是女孩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那种快乐的感觉不是“久别重逢”，更像是“一见如故”，在我匮乏的表达里，我给了姐姐平生最多的笑容。

一天，姐姐把我拉到烧没了一半的大衣镜前，指着镜子对我说：“恩淼，你看，我们一样高了。”

那面裂了的镜子，映出两个轮廓大致一样的姑娘，隔着镜面上的一层灰，有点近视的我愈发看不清彼此的面庞。我从没想过会跟姐姐一样高，也突然发现，姐姐这几年瘦了很多，四肢和躯干的“嶙峋”，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病人了。

我转头望着姐姐，姐姐顽童般狡黠的神情击溃了我的一本正经。我收回目光，低着头用玩笑的语气问：“姐，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姐姐脸上的光躲进了阴影里，她答非所问地说：“是啊，我们这么像了。”

我没有再问下去，那样的回答让我明白，永远泛着笑纹的程恩赐，心里是同样沟壑纵横的喜怒哀乐。

我宏大着自己的人生悲剧，微缩着包括程恩赐在内很多人的愁思甚至痛苦，锦衣玉食，温饱自知，我突然很想对程恩赐说一句“对不起”。